故事很长,可语音播放。
楔子
金庸写《射雕英雄传》,郭靖和杨康的名字对应“靖康之耻”,父辈期望他们不要忘了武穆遗志。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岳飞《满江红》
可是,不管小老百姓抑或大人物,都没法凭一己之身抗衡强大的权力和复杂的历史。
所谓“靖康之耻”:金军攻陷北宋都城开封,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二帝,标志着北宋的灭亡。
同年,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称帝,建立了南宋。但金军还在入侵,所以最初几年赵构一路南逃,经越州(今浙江绍兴)、明州(宁波)、定海(舟山),最后逃至温州。
直到金兵北撤,赵构又回到绍兴,心情很好,甚至感觉有望收复山河,于是改国号为“绍兴”,改越州府为绍兴府,写下“绍祚中兴”的匾额。
这个承上启下的年号用了很久(32年),所以绍兴年间故事也多,比如前面写的想不到白娘子竟是这样的蛇精病。
01
天子行在临安府(杭州),有个咸安郡王。
以前讲究“为尊(强)者讳”,大人物的龌龊事更不敢指名道姓;我直接告诉您吧,他就是跟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南宋名将韩世忠。
这天郡王爷带着家眷春游,晚上路过钱塘门,听见人群里有个老头嚷:“我儿,出来看郡王咯!”
王爷从窗口招呼轿外的虞候说,“本王呐,正好找这人,没想到在这儿碰见她。你去,明天把她带到府上。”
领导说话滴水不漏,领导身边的,也是人精。虞候领命,他见招牌上的“璩家装裱古今书画”,并没有直接进铺子,而是走到对门茶摊儿,让卖茶婆婆请璩大夫过来说话。
这个大夫不是医生,也不是官吏。宋代民间流行借官职尊称普通人,包括郎中、员外、待招、将仕、师傅,从前都是官名。现在满大街都是老板、大佬、领导,一样道理。
老头儿过来,毕恭毕敬,“领导有何指示?”
“领导”说话都慢,抿一口龙井,“没事,闲聊天。那什么,刚才出来看郡王座驾的,是令爱吗?”
“是,老朽独女。”
“多大了?”
“一十有八。”
虞候接着嘬茶,“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
那会儿,没钱出嫁妆的普通人家,女孩子一般要先打几年工再嫁人。可不是上班,卖给当官的做工、做奴婢。宋代女性社会地位算高了,终究高不过阶层身份。
璩老头这样的手工业家庭,在城里也是底层——“没钱嫁人,早晚都得献与官员府邸第。”
“那她有什么本事?”
“刺绣特别好。”
虞候这才笑了,“刚才王爷在轿子里,一眼就瞧见令爱身上,系了一条刺绣裹肚。府上正缺一个绣工,老丈何不献与郡王府。”
明白了——
王爷说在找这人,可压根不认识人家;
虞候说没事闲聊天,但开口就要人家卖女儿;
老头儿说女儿会刺绣,巧了王爷看上的就是刺绣,王府缺的就是绣工。
达官贵人看上的普通女孩,都不用直说,早有一帮狗腿子给弄家里去。程序还合情合理,王爷不留痕,老丈属自愿。
这位璩姑娘,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但进了王府就是“秀秀养娘”了,从此命运荣辱全凭主人家一句话。
02
话说朝廷赏下一领团花绣战袍,王爷很高兴,琢磨着如何给官家回礼。
他吩咐库房取一块羊脂玉,又叫来几个碾玉的待诏(说是皇家供奉,其实就是给王府做工的)。
一个说可做劝杯,王爷觉得可惜;
另一个说做磨喝乐,王爷说不合适。
为啥不合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写:“乃小塑土偶耳”,刘亦菲演的《梦华录》里也有,小儿女的玩意儿。
正没主意时,有个叫崔宁的后生,在王府做了好几年,他提出做一个南海观音。
王爷采纳了。两月后,羊脂玉碾作观音,进献;官家龙颜大悦,王爷开心,给崔宁涨了工资。
有人说果然还得靠技术啊。这话不全对,其他碾玉工人没有技术吗?
体制内打工最要紧还是上级满意:给皇帝送礼,再怎么贵重也就一块玉,做工还能超过皇家工匠?所以寓意就很重要。
前面说宋高宗赵构早年在浙江逃窜,后来也一直没有儿子;观音不仅救苦救难,还能送子,多好的卖点。
生存全凭揣摩上级心思,宋王朝体制下的普通人(秀秀和崔宁)如此,小领导虞候如此,大领导郡王也不过如此。
03
同为底层打工人,崔宁和秀秀还有区别,他没签卖身契,是自由身。
这天,崔宁也跟王爷似的游春去,回来也路过钱塘门,顺便约了朋友上酒楼。
喝着喝着听见街上乱哄哄的,有人喊,“井亭桥有遗漏”。
走水了,井亭桥就在王府不远,打工人崔宁心想可不能失业啊,赶紧跑过去看情况。到了公司一看,偌大个王府都快搬空了。
火光之中,情急之下,崔宁在左廊和秀秀撞了个满怀。他赶紧退后,施了个礼。
他俩,认识?
原来,有一回王爷说,等秀秀契约满了,就把她嫁给崔宁。王爷画大饼还是酒后戏言不好说,但他确实掌控了秀秀的命运,哪怕合同到期。
反正王爷发话,其他人就跟着起哄,崔宁拜谢,算是认下这门亲事。
火借风势,王府的人都跑光了,秀秀提着一包金银细软撞见了未婚夫,她连忙解释,“崔大夫,我出来晚了,府里的养娘们都跑散了,无暇相顾。现如今没办法你带我避出去吧。”
崔宁哪里想许多,当下带着秀秀出府,到自家歇脚。
秀秀说饿了,又受惊吓,让崔宁去买些点心和酒饱腹压惊。
正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秀秀问崔宁,可还记得王爷许婚的事。
崔宁只是说,嗯。
秀秀又问,当时大家都说“好夫妻,好夫妻”,你没忘吧?
崔宁还只说,嗯。
秀秀又趁着醉意,下定决心说,“比起等待,不如你我今晚就做了夫妻。”
崔宁坐了起来,连说“岂敢,岂敢”。秀秀终究是王府的人,崔宁这是怕王爷追究。
但秀秀到底是下定决心了,她反倒威胁起崔宁,“你还知道不敢,我叫喊起来,毁了你(名声),你怎么解释把我带到家的事儿?”
也别怪秀秀耍手段,也别怪崔宁怕事,说到底都是身不由己的小老百姓。真要有个使坏的,另一个就惨了。
下定决心的崔宁也是利落,“那就做夫妻,但是咱们不能在杭州待了,趁着起火今晚就走!”
终于,二人下定决心,收拾行囊,连夜逃离临安府。
这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先经衢州,至信州(江西一带)待过一阵子仍觉不安,最后到了潭州(长沙)总算安顿下来。
王府跑了个养娘,悬赏找了几天便罢,没太当回事。
大人物不在乎你,有时候真就是好事,崔宁和秀秀这两个小人物反而过上安分夫妻生活。
崔宁开了个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京城崔员外碾玉铺),时不时被官宦人家叫去碾玉。
这怪人竟一路尾着崔宁到家,又看见秀秀,跳将出来喊道,“崔大夫好久不见,原来是在这儿啊”,接着又冲房内,“秀秀养娘怎么也在这儿啊?郡王让我来潭州公干,没想到遇到你们了,真好啊,真好。”
原来斗笠汉子是郡王府的一个排军,名叫郭立,从小跟着王爷。
这可把夫妻二人吓坏,好容易过起来的日子恐怕到头了。崔宁和秀秀一面强作淡定,一面好言好语、好酒好菜招待郭排军,请他千万不要让郡王知道。
郭排军收了钱,自是说,“放心吧,我没事说这干啥。”
然而回到王府,交了差,郭立还是向王爷举报了,说在潭州撞见崔宁和秀秀,俩人一块过上日子了,还教不要告诉您。
又收钱,又举报,实在没人性。
也是,谁家好人遇到熟人尾随的,谁家好人从小跟着王爷却只混了个排军,显然这个郭立的人品和能力都有问题,越是如此才越会做出底层互害的事情。
王爷听完大怒,当即派人捉拿崔宁和秀秀。
说实话,秀秀不过是王府一个物件,崔宁不过治下一介草民,俩人绑一块扔西湖都听不见个响。王爷生气的是面子、是规矩、是王府的权威。
潭州那边,崔宁和秀秀也没想到会遭背刺,所以很快就被抓到,押回王府。郡王暴躁如雷,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宝刀“小青”,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牙齿剥剥地响。
韩世忠这个人本来脾气就大,作为主战派在那个时代也很憋屈,想必暴力倾向严重。何况堂堂王爷,杀两个小人物又算什么。
别说秀秀有契约在身,就是崔宁没有也照样打杀,在悬殊的地位和能力面前,所谓的契约、规则并不起效;所以我们今天的很多事情要稍微倾向弱势一方,是有道理的。
但王爷这个样子竟把夫人吓坏了,当即在屏风后劝阻,“王爷,咱们在天子脚下不比边疆,他们有罪就让临安府去制裁好了,怎么能胡乱杀人呢?”
宋朝的王爷可不会有程序正义的概念,但他心里害怕更大的权威(皇帝),嘴上说给夫人面子——
秀秀押到后花园家法处置,崔宁送到临安府审问治罪。
没多久,临安府呈上供状,崔宁交代起火那天遇到秀秀,被她威胁之下不得已一起逃走。
这不算假话,可当初想好一起过日子,如今就该一起扛,而不是把自己撇干净。
王爷倒是买账,念崔宁“被迫”,从轻发落,打了几板子,发配建康府,也就是崔宁老家南京。
05
崔宁被官差押送出临安,出北关门,在鹅项头这个地方被一顶轿子喊住,“崔相公,等等我”。
崔宁听着像是秀秀,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追来,又疑惑又害怕,于是装没听见继续赶路。
但秀秀还是追了上来,“崔相公,你去南京,那我怎么办?”
崔宁不敢抬头,“那怎么办?”
秀秀说,王爷打了她三十竹篦,把她赶出王府。她决定跟崔宁一起走。
崔宁这才安下心来,说白了还是怕事。
其实底层小老百姓活着,求稳求变都可以理解,最重要别辜负家人,这才是我们面对风险的唯一保障。
又说回来,切勿拿严苛道德戒律去评判小人物,那只会把他们害死。古人讲“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既是一种智慧,也是另一种公平。
一路上,崔宁酒肉银钱招待押解的官差,恳求他们不要把秀秀的事说去,好在押发人没有像郭立那样。
按说,郭排军举报是合规矩礼法的,可大家都能看出来,押发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起码“不坏”,毕竟王爷暴躁如雷,就送赶出府的养娘,真追究起来也不是他们能吃得消。
不管怎么说,罪也受了,风险也冒了,崔宁和秀秀总算合理合法在南京生活下来。
06
崔宁会碾玉,秀秀会刺绣,日子好过。
现下只有一个问题,秀秀父母因他俩的事儿吃了不少苦,如今安稳了也该接过来照应。
崔宁便请人帮忙去临安府接二老。那人到了描述之地,又问邻居打听确认,发现门锁着。邻居说,当初因为女儿被抓,老两口寻死觅活,至今下落不明。
这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崔宁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老两口一路打听,竟自找到南京家里去了。
故事到这,该大团圆结局了——可惜没有——王爷又寻上崔宁了。
原来,当初崔宁做的那件碾玉南海观音掉了个铃铛,宫里人修不好,皇帝就要宣原创。
王爷说他因罪被发配南京了,皇帝说我管你这个,必须把人找来,以后就让人他在杭州待着。
(更大的权力面前,所谓的规矩没那么重要了)
崔宁也争气,修好玉观音,正经端上了皇家供奉的铁饭碗,重新在杭州开了碾玉铺子。
可煞事有斗巧,新店才开几天,当初坑害他们的那个郭立走了进来,真有脸开口,“恭喜恭喜啊,现如今您的店都开到这等地段了。”
换别人肯定躲着,一来当初有亏不好意思,二来也怕人家得势报复。
可郭立还舔着脸打招呼,但见秀秀也在,没等崔宁搭理,扭头便走。
所谓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秀秀对丈夫说,“把他叫回来!我倒要问问他!”
崔宁赶紧追上,把他他揪了回去,郭立还嘟囔着,“作怪,作怪。”
秀秀质问,“郭排军,当初我们好意请你吃酒,你回去就打小报告,现在官家让在御前供奉,你再去告状啊!”
郭排军没话可说,就只说,“得罪了,得罪了”。
崔宁和秀秀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07
但是郭立狗改不了吃屎,回到王府,赶紧找王爷汇报,“告王爷,有鬼。”
王爷呵斥,“瞎说什么。”
郭立说,崔宁不是在清湖河那边开了铺子嘛,我亲眼看见秀秀了。
王爷瞬间暴躁起来,“胡说八道。秀秀是我亲手打死的,埋在后花园,你都看见了”,他觉得郭立在戏弄自己,“怎么可能还活着,却不是取笑本王。”
郭立这种人,越是对底层人越什么都不耻,越对权势他越不敢。怕王爷不信,当下立了军令状。
王爷便命他把秀秀带回来,“真要还活着,就再砍死她;如若没有,就砍死你。”
砍郭立一刀算他活该,可已经打杀秀秀了,还要杀第二回,多大仇恨?
郭立带人来到碾玉铺子,秀秀也不慌乱,梳洗一番,吩咐了丈夫,就坐上轿子去了。
等到王府,郭立喊秀秀下轿却没回应,于是他掀轿帘一看,秀秀没了,轿夫也没不知道怎么回事。
郭立只能禀告王爷真的有鬼,王爷可不管,就要砍了他,好在有两个轿夫作证。
王爷是暴力,可不傻,想着可能真是鬼怪作祟,又叫来崔宁问了一番。可终究是不爽啊,就打了郭排军五十背花棒。
崔宁听说妻子是鬼,赶紧回家去问岳父岳母。老两口面面相觑,也不说话,走出门直奔清湖河,扑通扑通都跳下去了。
崔宁赶紧找人打捞,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来岳父岳母早已死了,当初他们听闻秀秀被打杀就已投河自尽。
崔宁一下子承受不了那么多,没情没绪回到家中——秀秀正坐在床上。
吓得崔宁说,“告姐姐,饶我性命!”
可惜为时已晚,“我因为你,被王爷打死,埋在后花园里。可恨郭排军多口,今日王爷打了他五十军棍也算报了冤仇。”秀秀又说,“现在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
说完,秀秀当即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崔宁大叫一声,忽然倒地。
终于还是弱者们承受了代价。秀秀把崔宁带走,一家四口做鬼去了。
最后
冯梦龙评,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其实说起来,这些人物都有过错,但造成的后果以及承受能力却不同。
对于大人物(权威)而言,可不是一句“脾气暴躁”就能开脱的,而且秀秀一家做了鬼也不敢冲王爷报仇报怨。
对于小人物而言,区区活下来就要拼尽全力,遑论追求自己的幸福,对他们不应该过分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