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长时间骑马行走在丛莽地区，自然会渴望抵达城市。
但如果在城市待久了，他也会渴望旅行，从城市到郊野，再到另一座城市。
又因为只拥有“此生此世”，我们为自己打造了诸多黄金时代。
01
生活在别处
起初，我们不满足自己的生活，把当下仅仅作为一种“预备”状态。就像从小被灌输，“等你长大/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结婚/有时间了/财务自由/退休以后，就如何如何”，此刻的意义仅仅在于为下一阶段做准备。没有人在意，那个“未来”到来之前，怎样变得更满足。后来我们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既然当下是“次要的”，谁会想浪费时间沉溺于一种“次要的生活”呢？我们想要的是“向往的生活”，是说走就走的旅行，是诗和远方……最后，我们只好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上学下班的日常如此乏味，岂止无聊，简直无趣，以至于不再真实。好在十九世纪那个天才少年诗人——兰波，给我们的指引：如此，谁又能拒绝科幻电影、穿越爽文、明星idol、美颜相机、网红景点、剧本杀、真人秀和直播……呢？庆幸有这些“梦工厂”，为我们创造了逃离无意义日常的彼岸，从虚构走向“现实”，何况还是批量生产，海量推送。要知道，在一百多年前，安徒生也观察到人们的这种想法：人类表面上的举止言行看起来非常有理智，有逻辑，但他头脑中有时所闪念过的思想，却是非常荒唐。
却只能在自己的童话小作坊里，手工打造出一双《幸运的套鞋》：凡是穿着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满足。02
「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得多」？
首先得到“幸运套鞋”的是一位司法官。对他来说，“中世纪”是一个比当下好太多的时代。不过，司法官本人并未察觉。他嫌弃没有铺石和路灯的街道又脏又黑，又觉得人们的着装奇异古怪。自然，也不会认识那会儿的路，他自己时代的场所尚未被建造。还有就是语言不通……在跟一个神学学士勉强的交谈中，由于知识储备不同、时代价值不和，总是互相抬杠。到最后，他甚至认为“这个国家退化到野蛮时代”。正如“忧虑女神”的告诫，“幸运的套鞋”只会给使用者带来苦恼，而非幸福：亲身经历了自己所推崇的黄金时代，司法官却感觉“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在电影《午夜巴黎》中，导演伍迪艾伦曾向安徒生借来这双“幸运的套鞋”。生活在2010年的男主向往过去的巴黎，当他阴差阳错回到20年代，遇到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文学偶像，他深感自己应该生活于此，而不是在好莱坞当个编剧苟且度日；并且，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属于他的爱情：阿德里亚娜。但阿德里亚娜心目中的黄金年代是1890s，所以还得接着穿，然后遇到亨利劳特雷克，高更，埃德加，亨利马蒂斯等艺术家。不出所料，这些艺术家们，也不满足于本时代的“平庸”，他们想回到文艺复兴时期，和米开朗琪罗和提香一起施展才华。电影最后，阿德里亚娜沉醉于她心中的黄金时代无法自拔，她选择活在过去；而男主则被自己的幻想所抛弃。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迷茫，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黄金时代”。但这不等于当下一无是处。认为“过去就比现在更好”，是一种对生活不负责任的想法。![]()
03
以前看开心麻花的《夏洛特烦恼》，感觉太搞笑了；由于当时错过电影开场，一直很困惑沈腾（夏洛）为什么要穿越/做梦。后来重看，原来夏洛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他想娶女神秋雅为妻，他想变得比官二代学霸袁华还要有出息，总之，他想要别人的生活。通过穿越他实现了曾经的梦想，却发现大春和冬梅在一起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也能恩爱幸福，而自己事业和家庭的浮华之下早已腐败不堪。在《幸运的套鞋》里，同样有个守夜人“夏洛”，他羡慕一个“中尉”的幸福生活，因为后者在晚上可以早睡，没有老婆孩子需要照顾，总是参加晚会……当他真的变成中尉之后，又羡慕守夜人能够被家人所爱。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就跟《夏洛特烦恼》没什么两样。守夜人确实比之前更爱老婆孩子，但他想要“生活在别处”的幻想，并没有停止——他想要飞到月球上去，哪怕灵魂和身体分家。
对此，安徒生有一段文采飞扬的描述，我忍不住直接摘录下来：
就我们人说来，我们差不多都知道蒸汽输送东西是多么迅速；这种事我们已经在铁道上或在海上的轮船中试验过。但是跟光线的速度比起来，这不过只等于树懒的动作或蜗牛的爬行罢了。光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1900万倍，可是电的速度更要快。死不过是我们心中所受到的一种触电，被解放了的灵魂，骑在电的翅膀上，就可以远走高飞。太阳只须八分和几秒钟就可以走完将近两亿里的路程。灵魂骑上电力，要走同样的路程，只须几秒钟就够了。就解放了的灵魂说来，各种行星之间的距离，不会比我们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甚至于还不会比住在近邻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
守夜人的灵魂到了月球，做什么呢？跟月球人讨论地球上的生活。“城市人毫无主见，只限于在街边或饭桌上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虽然他们生活舒适，却从未放弃追逐新鲜事物，即使他们什么都不缺、而幸福也根本与他们想要追逐的东西无关。 ”在安徒生那个时代，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幻想“生活在别处”的本意，都是为了追求幸福。只不过，倘若没有对当下生活的投入，失去了对日常细节的感受和觉察，“新鲜事物”转瞬过期，对幸福而言便毫无意义。进取就是挣钱，旅行就是打卡，“别处”终成“此处”，只怕生活总在你不在之处。故事最后，安徒生把鞋套给了一个热爱旅行的人，后者总想去到更远。你可以想象那种假期旅行，一个景点赶一个景点，舟车劳顿，身体倦了，肚皮空了，还能剩多少精力看风景呢？这人总体还是愉快的，但他又希望自己没有身躯，就可以神游八方，而不被肉体的疲劳所累。于是，这双幸运的套鞋把他送进了棺材里。男主人公乔伊痴迷于梦想（爵士乐），却忽视日常的生活；“灵魂主人公”22号，从未出生过却十分厌世。前者灵魂出窍后，意外附身于一只猫。而灵魂22号则进入了乔伊的身体。当然，故事在最后大圆满，两人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意义——就是对日常的感受和体验。那么，《幸运的套鞋》中这个热爱旅行的人，他能得到“生活在别处”的幸福吗？05
去践行你伟大或渺小的人生，真实的人生
美国哲学家罗伯特诺奇克让我们想象一种虚拟的现实机器，这台机器使得我们能够体验任何想要的生活，就像安徒生那双“幸运的套鞋”。你是否愿意进入机器，从此用机器中的体验替代真实生活？生活需要真实、丰富、有趣……这是我们作为人的根本需求。但是好像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如此无趣、次要，以至于失去了意义，这让我们对生活缺乏真实的、踏实的、充满意义的个体感受。于是我们拼命地想摆脱这种状态，重新建立与“真实人生”的联系，却倒施逆行，误入歧途，以为网上的、朋友圈的、真人秀的生活才是精彩真实的生活。某种程度上，沉溺于“生活在别处”，失去了践行人生能力的我们，或多或少已经进入罗伯特诺奇克的“现实机器”。![]()
但其实，我们想要的是和真实的世界紧密联系。我们想要做事情，而不是仅仅有做过事情的体验。正确的方法应当是过一种真实、当下、此处的具体生活。比如切实地追求美德，而不是想象自己拥有美德；比如真正努力地去追寻向往的价值，而不是想象已经实现了那些价值。所以《幸运的套鞋》中那些人都不是幸福的，套鞋只会让阻止他们的自我完成。因为正如古希腊七贤之一的梭伦所说：拥有最多优点的人，把它们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天，然后又安乐地死去——在我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他的名字前加上‘幸福’的头衔。无论什么事，我们必须关注它的最后结果。因为神祇常常给人一个幸福的幻影，随后就将他推向毁灭的深渊。
在中国古人的思想中，一个人并非生来就背负着所谓灵魂不同等级的品性在原地生活，而是能够慢慢地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