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局之中的小老板之变
——解析汪曾祺刻画以小老板群体为对象的小说（上）
陆忠场
民国时期，尽管民生凋敝、战乱不止、社会动荡，但也是一个充满危机、变局、变革和机遇的时代。汪曾祺以现实主义为指向，在描写底层民众的同时，也把笔墨投向那个大变局之中的小老板群体。汪曾祺运用逼真、白描、对比、衬托等创作手法，描写小老板群体的思想、经营和生活，以及力图以自己之变适应时代之变的境况。
人们通常把资本少、经营范围窄、竞争力较弱的小私营工商业者，称之为“小老板”。在汪曾祺所涉小老板及“富二代”群体近30篇小说中，有的是作为主人公，通篇书写，如《翠子》《除岁》《最响的炮仗》《鸡鸭名家》《落魄》《异秉（二）》《岁寒三友》《八千岁》《如意楼和得意楼》《茶干》《仁慧》《辜家豆腐店的女儿》《莱生小爷》《钓鱼巷》《关老爷》等；有的则处于次要地位，部分涉及，如《春天》《河上》《艺术家》《锁匠之死》《榆树》《鱼》《徙》《打鱼的》《珠子灯》《忧郁症》《水蛇腰》《熟藕》《名士和狐仙》《合锦》等。这个小老板群体主要由小地主、手工作坊小业主、经商及服务业店主、家境殷实的工匠、艺人等组成。他们处在社会中层，部分还是人上人。他们在大变局的凶险波涛中，犹如大海中的小舢舨，随风飘荡，随浪颠沛。有的举步维艰，在以变应变中，力争转型转旺；有的疲于应变，苦苦支撑，屡创屡败，朝不保夕；有的无法抗衡和应变，在外力和内因的作用下，走向破产沉没。
在影视以及其他小说中，我们看过民国时期小老板的形象，看到愈挫愈奋、百业凋零的景象。这里，我们不妨跟着汪曾祺的视线和笔墨，对小老板群体中的个体，以及产业、商铺经营和落魄、倒闭的情景，做些凝视和鸟瞰。
茶馆老板的肖像。“茶馆老板一望而知是个阅历极深之人。他眼睛很黑，额上皱纹深，平，一丝不乱，唇上一抹整整齐齐的浓八字胡子，他声音深沉，而清亮，说得很慢，很有条理，有时为从记忆中汲取真切的印象，左眼皮常常搭一点下来，手频频抚摸下巴，——手上一个羊脂玉扳指。我两手搁在茶碗盖上，头落在手上，听他娓娓而说。”[1]
炮仗、烟火作坊老板的肖像。一次，举行全城烟火大赛，孟家的“炮打泗州城”，“芦蜂追秃子”看得人欢声雷动，如痴如狂。“忽然，接火引信子嗤嗤有声，可是发不出火来。熄了。“起先大众中还只吃吃喳喳，后来，大家那个叫呀，闹呀，吆喝呀，拍手吹哨呀。孟和那时年纪还小，咽得下这个吗？‘拿梯子来！’攀上颤巍巍三十二档竹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了整信子，再看，正在他觑近时，一个‘天鹅蛋’打出来，正中左眼，一脚摔了下来。左眼从此废去了，成为一个独眼龙。大家看烟火。大家都认得孟老板这个人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心里不由不感叹。一个小学生第二天作文‘若孟君者，真乃一勇敢之人也’，先生给加了一个双圈。孟老板一只眼睛虽已废去，孟家烟火也从此站住了。”[2]
生意难做，退三步进一步，还是要做，屡败屡做。曾经开过钱庄的王老板（王老爹）被人称为“老败家”，“王大爹正在铺子里。这铺子是一个钱庄的旧址。从前也是王大爹开的。后来改开过酱坊，杂货铺，现在只卖一点香烟洋火，有时候，有人拿一点古玩字画来寄卖，（那是因为别人说王大爹眼睛好，甚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订出个恰当的价钱，对于鉴赏书画，尤为精到。）铺面大，货物少，显得非常空阔”[3]
若个别败落、倒闭，可能是经营能力差的因素；如果形成倒闭潮，那就是制度、战争、环境等问题了。除夕守岁的晚上，父亲把拉着一年生意，感叹地对我说：“‘一到天明，你等着瞧吧，多少字号要在工会的名单上勾去了。广源，新丰，玉记，……往年倒一两家铺子，大家心里虽然早都有了个底，可是不能不当樁大事议论着，今年啊，多了，大家反而不大在意了，也不再关心生财铺面之类的事情，只是听到某家还想撑着，倒好像很奇怪。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兔死狐悲，要是有点办法，谁不愿援之以手，然而自顾都不暇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一爿一爿的不声不响的倒。我看有弄得米没地方买的日子。’说着一手抓起茶杯，把杯内的残茶往嘴里倒，大概茶早已凉透了，他用力打了个寒噤，把茶都泼在痰盂里。”[4]
阅读和领会汪曾祺关于小老板经营、生活的诸篇，可以感知，即使在关铺如山倒的态势面前，小老板们也是奋力自救图存的。小老板拥有初步的文化、经营能力和技术专长，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和社会责任感，品性踏实，钻研生意，善于理财，力求依靠民间资本和自我奋斗，圆上发财梦。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相当长的岁月里，小老板都有自身的优点和缺点、亮点和污点。小老板是全社会颇为活跃、勤勉、倔强和具有改变现状意识的群体，是给点阳光就灿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群体。
（一）正义与邪恶。抗战时期的小老板，绝大多数拥有爱国情怀，明辨敌我，泾渭分明，但也有经不起威逼、利诱而成了汉奸的。商会挑起责任，组织有关活动为前线服务。“‘前天商会慰劳团带了不少煮熟了的腌肉去，原想让弟兄们也知道过年了，也算一点意思，看这样，前线上一定紧张着哩，恐怕他们连这点腌肉也没工夫吃。唉，恐怕他们连在家怎样过年的心思都没空去想……’父亲摇摇头，眼睛看那支燃得正旺的守岁烛。”[5]工会主席、商贸老板都在为抗战尽责尽力。“‘是这样的，你知道张远谋是工会主席，今年弄得也不好，但是还不至于倒，他是为了做军米，把铺面没了，只留几个师傅和一个老桂（技工），别的人都辞了。去年因为军米的关系，大家受的影响也不小，他便代表同业去跟军用代办所交涉，说以后所有军米一概归他一家包做，不要临时摊派各家，耽误营业，两方面都省麻烦，这事原是克己利人的……’”[6]多数老板心善，尽可能地不让有特长的佣人失业。老板间相互说情、介绍，努力让已被他人辞退人员重新上岗。八十二年前的这些文字，今天读来还是令人心生感动：“‘哦，老詹的事情千万您得给帮忙，您把他的事看作我的事吧。我知道辅成差个内账，他想自己来，你跟他说，老詹做事，克实地道，再，我们坦坦白白地说，薪俸高低总好说。如何？只是这事您决不可告诉老詹，回头他又是不肯。拜托，拜托。’‘好，辅成大概也拗不过我的面子。’”[7]
在商人小老板为前线收粮、供货和稳就业的同时，也出了汉奸商人。“很好，前线上，冲过去二十几里，扎到小杨村了，小杨村离麒麟壩还有四十多。我就要去跟王团副一块去，把慰劳品带到团部，一天亮就走。你知道收上河一带稻子的是谁？‘谁？’‘陈国斌，全是替敌人收的。’‘陈国斌，全是替敌人收的。’‘陈国斌？是去年春上被驱逐出境的？’‘是他，汉奸！’”[8]
（二）创业与环境。《除岁》中的王老爹，《落魄》中的老板（扬州人）、师傅（南京人），《八千岁》中的八千岁，《异秉》中的王二，《岁寒三友》里炮仗作坊的陶虎臣、绳厂的王瘦吾，《仁慧》中的仁慧（仁慧虽是主持，但她为庵里创业、置业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故也视其为“小老板”）等等，都以自己的智慧、资本和吃苦、节俭精神创业、置业。他们中有的勤奋刻苦、经营得法能够守业或有所发展；有的因自身素质、技艺、经营能力不高而萎缩；有的屡败屡创，不到破产不停步；也有的被制度压榨、黑恶势力欺凌、环境所迫不得不歇业、破产。
王瘦吾的绒线店，在父亲经营时，生意不错，这样他就有机会追随一些阔的和不太阔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父亲死后，瘦吾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诗，和那些诗人们也再无来往。这样一个小店，维持一家生活，是困难的。王瘦吾不辞劳苦，“做过虾籽生意，醉蟹生意，腌制过双黄鸭蛋。张家庄出一种木瓜酒，他运销过。本地出一种药材，叫做豨莶，他收过，用木船装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药草上），卖给药材行。三叉河出一种水仙鱼，他曾想过做罐头……他隔个把月就要出一次门，四乡八镇，到处跑。像一只饥饿的鸟，到处飞，想给儿女们找一口食。回来时总带着满身的草屑灰尘；人，越来越瘦。后来他想起开工厂。他的这个工厂是个绳厂……” [9]王瘦吾的绳厂赚了钱。他可又觉得这个买卖货源、销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收农民的麦秸，制草帽，办成了草帽厂。“草帽厂开张的那天，来道喜和看热闹的人很多。一盘草帽辫，在师傅手里，通过机针一扎，哒哒地响，一会儿工夫，哎，草帽盔出来了！——又一会，草帽边！——成了！一顶一顶草帽，顷刻之间，摞得很高。这不是草帽，这是大洋钱呀！”[10] 然而，好景不长，遭到开陆陈行的王伯韬强势打压。王是当地流氓头子，依仗资金、设备和权势的优势，对着干，也开了草帽厂，运用压价、欺诈、收买等手段，将王瘦吾弄破产了。
一个地痞混成“军棍”，竟然和冷欣、顾祝同拉上了关系，手上有四个营的兵力。人们当面称他“旅长”，背后叫他“八舅大爷”。“什么时候要用钱，通知当地商会一声就是。来了，要接风，叫做‘驻防费’，走了，要送行，叫做‘开拔费’。间三岔五的，还要现金实物‘劳军’……只要他一拍桌子，骂一声‘汉奸’，还可以军法从事，把一个人拉出去枪毙。”[11]一天，八舅大爷把小老板八千岁铐了，硬生生地敲去了八百现大洋。放出来的八千岁心里滴血。他大方了起来，改了吃食，换了新衣，开始商人间的互助。如此变化，是报复、悔恨还是想开了，实在难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
（三）勤勉与慵懒。在汪曾祺的小说里，小老板们多数（特别在创业初期）坚持三言两拍中传布的“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 的观念，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能吃苦，很勤勉，善于带头和率领家人、佣人干事、创业。如意楼的老板胡老二，人到中年，很精神。“他是个很勤勉的人。”[12]每天早起，他在店里各处巡视，看揉好的面，查调馅兑碱是否适中，还和师傅们一同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麦、蒸饺。熟客来时，常常“欠起屁股来打个招呼：‘您来啦！您请楼上坐！’”[13]对面的得意楼就显得暗淡。如意楼高朋满座，得意楼茶客不多。得意楼的老板吴老二，不善经营，管理不当，对顾客礼数不周。年年亏本，早茶生意做不下去。改弦更张，另辟蹊径，茶馆改酒馆。开业的短期热闹之后，生意冷落，食材陈旧，客人稀少。吴老板肩搭抹布，腰别筷子，降格为跑堂。他面色黄白，两眼无神，“蹙着眉头想：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14]为什么不走运，汪曾祺在小说的结尾还是忍不住给回答了：“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15]
汪增祺在《打鱼的》介绍几种打鱼的方法，如用大船网鱼，以鱼鹰逮鱼的，有板罾的、撒网的，还有用竹架、兜网赶鱼的。作者还特地反映小财主亲力亲为，参与打鱼时的情景：“一种用两只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风，张了满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进，船行如飞，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一网上来，能打上千斤鱼。而且都是大鱼。……起网的时候，如果觉得分量太沉，会把鱼放掉一些，否则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险。……鱼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财主，虽然他们也随船下湖，驾船拉网，勇敢麻利处不比雇来的水性极好的伙计差到哪里去。”[16]
小说《落魄》叙述：扬州人到昆明开小馆子（后来发展到“绿扬饭店”），起步不差，他穿的、戴的（纽绊拖着银表链，左手无名指套着韭菜叶式的金戒指）、用的，都较时兴；馆子布置、环境优雅；食材新鲜、品种也多，炒菜技艺一流。地道的淮扬菜“狮子头、芙蓉鲫鱼，叉子烧鸭，他必不惜工夫，做得跟家里请客一样，有几个菜据说在扬州本地都很少有人做得好。”[17]生意好，进帐不错，他很高兴。后来，由于多种因素，主要是战争和南京人（他的小舅子）执厨、参股的两大原因，经营每况愈下。在外忧内乱中，扬州人也慵懒、颓唐起来，衰退、没落下去，最后连店面、老婆都是南京人的了。汪曾祺在小说中直接撂出：“对这个扬州人，我没有第二种感情：厌恶！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18]
(四)投入与节俭。那个时期的县城小老板，一般既节俭也舍得投入。在节俭上，有的甚至到了抠门的程度；在投入上，则往往较为谨慎，但是看准了也能大胆地投。《熟藕》中写到“猫”。南货店的周老板，不近人情、事不关己、悭吝成性、枯燥乏味，他“生活节省，每天青菜豆腐汤。有客人(他也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客人)来，不敬烟，不上点心，连茶叶都不买一包，只是白开水一杯”[19]他舍不得给自己和佣人吃，舍不得招待客户。但他不喜欢猫，却很舍得喂玳瑁猫，猫比人肥，还每天抱着，其理由竟然是“怕老鼠偷吃蜡烛油”[20]这种抠门与“大方”，让人怜来让人厌。
秦老吉的三个女儿同一天出嫁了，三个女婿都是手艺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特别是二女婿是理发世家的后生，家境比较厚实。汪曾祺把重点放在：于传承中勇于投入和创新的二女婿大福子身上，他“很能赶潮流。他把逐渐暗淡下去的‘时福海记’重新装修了一下，门窗柱壁，油漆一新，全都是奶油色，添了三面四尺高、二尺宽的大玻璃镜子。三面大镜之间挂了两个狭长的镜框，里面嵌了磁青砑银的蜡笺对联，请一个擅长书法的医生汪厚基浓墨写了一副对子：‘不教白发催人老，更喜春风满面生’。他还置办了‘夜巴黎’的香水，‘司丹康’的发蜡。顶棚上安了一面白布制成的‘风扇’，有滑车牵引，叫小福子坐着，一下一下地拉‘风扇’的绳子，使理发的人觉得‘清风徐来’，十分爽快。……大福子也学了吹鼓手。笙箫管笛，无不精通。”[21]
八千岁家境优渥，实力颇厚，但穿着落伍，饮食从简。他在柜台竖匾两侧，贴着两张字条，“僧道无缘”“概不做保”和尚不来化缘，要饭的也不愿光顾，不管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能从八千岁身上拔下一根毛来”[22]八千岁是出名的吝啬鬼。就是这个吝啬鬼对生产经营的投入倒是很慷慨的。他租了夏家的大祠堂，花大量资金大肆收购稻子，用八百现大洋，一次购进那两匹大黑骡子，成了全城的新闻。仁慧当家之后，没有像师爷魏小坡的二奶奶那样，弄得“猫也瘦了，狗也瘦了，人也瘦了，花也瘦了。”[23]而是力改庵里前任的“二老爷”的陈规，变着法子经营，用兴办素菜宴、放焰口和化缘来的资金，有效投入，推陈出新。仁慧“请瓦匠来检了漏，请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尘土堆积的槅扇纸全都撕下来，换了新的。院子里的杂草全锄了，养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种了两棵玉兰。”[24]她还作主“把正殿修缮油漆了一下。正殿完工，菩萨“开光”之日，请赞助施主都来参与盛典。这一天观音庵气象庄严，香烟缭绕，花木灼灼，佛日增辉。”
（未完待续）
改于2025年1月下旬
汪迷部落工作室竭诚欢迎广大汪迷朋友、文学爱好者、基层写作者联系洽谈著作出版、版权合作、代理经营、文学交流等事宜！！！
联系电话：13092061117 陈玉华
【汪迷部落】“高邮汪迷部落文学社”会员入社公告
【汪迷部落】创刊号——《汪迷部落文学社年刊·2023》目录发布
【汪迷部落】陆忠场 | 作为富二代的莱生会有新生吗？——读汪曾祺作品《莱生小爷》
【汪迷部落】陆忠场 | 街头依然飘着熟藕的热气和清香——感触汪曾祺小说《熟藕》中的世道温情
【汪迷部落】陆忠场｜鸡毛何以如此之重——评析汪曾祺的小说《鸡毛》
【汪迷部落】陆忠场 | 网子 轿子 担子——读汪曾祺《打鱼的》《侯银匠》《三姊妹出嫁》三篇小说札记
【汪迷部落】陆忠场 | 天使的拯救行动——窥观汪曾祺小说《窥浴》
【汪迷部落】陆忠场｜自由 钻研 标新——对汪曾祺联大期间部分作业的回眸与思考
投稿邮箱：385987962@qq.com。
敬请广大汪迷理解支持、相互转告！
本文配图和文字以及音频未注明作者的
敬请作者联系微信君加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