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在关注市井生活,撰写底层小人物的同时,也很注重书写社会变局中的小老板,直接和间接撰写小老板及“富二代”的小说有20篇之多。这个“小老板”群体,主要由小地主、工商业作坊业主、小商人等组成。汪曾祺笔下的“富二代”,有的参加革命党,有的投奔革命根据地,有的子承父业拓展财路,有的进入中高等学府充电,有的不思进取,躺平颓废,有的赌吃嫖遥、耗败家财,等等。其中的《莱生小爷》,成功刻画了躺平颓废的富二代典型——莱生。小说短小,很精致。回眸历史,叩响现实。娓娓道来,给人们以阅读和思考,莱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的身上有着怎样的话题、细节和故事,富二代不能在物质富有、精神贫困中生活,小说是怎样观照现实的,等等。
莱生的富有
这个地方,叫父亲的哥哥、弟弟,不叫伯伯、叔叔,而依照年龄大小,分别称为大爷、二爷、三爷……最小的被叫小爷。汪莱生,比小说作者的父亲小几岁,和父亲不是嫡堂兄弟,但也不远,两房是常走动的。晚辈通常叫他莱生小爷。莱生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较好的,从莱生家里摆设用具、每天的饭菜就看得出来。莱生不问该由他主管田地上的事,看青、收租等,都有“田禾先生”管着。“田禾先生”,是协助管理出租土地的管家、秘书。
莱生的悠闲
莱生不仅不问出租土地的看青、收租等大事,就连遇有婚丧嫁娶、人情往来等小事,他也一概不到,由小婶用大红信封套一份“敬仪”送去。他把自己养尊处优地封闭起来。他在忙什么呢?其一,养鸟,喂养一只大鹦鹉;其二,下棋,独人下围棋,摆棋谱,一摆就是一个上午;其三,养蒲,他不养别的花草,只养了十来盆蒲草,每天午餐前给蒲草浇水一次;其四,躺平,水浇完了,往藤椅上一靠,睡去,等人叫他用餐。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里称:“花有四雅”,其中菖蒲因其清素,为天下第一雅。莱生小爷爱蒲养蒲,他是想做天下第一雅士吗?是真的还是装的,也许真假成分都有。
莱生的吃和躺
莱生的食量很大,很爱吃肥腻的东西。冰糖肘子、红烧九转肥肠、“青鱼托肺”——烧青鱼内脏。家里红烧大黄鱼,鱼鳔照例归他——这东西黏黏糊糊的,粘得鳔嘴。别人不吃,给猫大概也懒得吃。他一天到晚,就是这样,吃了躺,躺了吃,无忧无虑。他,哪像一枝清素的菖蒲。莱生本来个子就高,吃着,躺着,长肉着,倒像是尊神仙、肥猪,显得大、肥、重、笨。
莱生要上吊
莱生小爷的生活因小姨子,掀起了波涛。肖玲玲是小婶的妹妹,很好看。她在上海两江女子体育师范读书,时尚,新潮,“摩登”。肖称呼从前的女同学都叫“密斯×”,穿的衣服都很抱身。莱生看着小姨子,傻了,变态了。向小婶提出要像娥皇女英那样娶姐妹俩个,要娶玲玲做二房。莱生成天和小婶纠缠,昏天黑地地闹,娶不到,就吓唬着要上吊。小婶没法,回家找大哥商量。返回,把大哥的话狠话撂给莱生:再闹就送祠堂家法伺候。莱生怕了,虽不再胡搅蛮缠了,但有时还会小声嘟曠:我要玲玲,我要娶玲玲……
莱生真的病了
莱生还是那么闲着,还是那么使劲地吃,还是吃得那么多、那么肥腻。管不住嘴,迈不开腿,想不倒霉也难。有一天,吃完饭,莱生回书房,走在石头台阶上,一脚踩空,摔了一跤。小婶听见咕咚一声,赶过去一看,起不来了。小婶,两个孩子,还叫了挑水的老王,一起动手。他块头大,很笨重!好不容易弄到床上躺下,已经中风失语了。
老中医的诊断
小婶请来刘老先生,刘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刘老先生看看莱生的舌苔、眼睛,号了号脉,望着这副肥体,开了一个方子。在医案的前面写着病因诊断:“贪安逸,食厚味,乃致病之源。拟投以重剂,活血化淤。”[1]小婶看过诊断,心里有数,嘴上说不出。
对症的方子
老中医诊断后给开了药方,小婶看方中有犀角、麝香,知道这都是大凉通窍的药,而且知道这服药一定很贵。老中医喝着小婶倒的茶,说:他的病不十分要紧,吃了这药,一个月以后可以下地。待能走动时,就叫他出去走走。“人不能太闲,太闲了,好人也会闲出病来的。”[2]听着老中医的话,小婶瞅着莱生,不知说什么好。
莱生会有新生吗
看莱生的生活,瞧老中医的诊语,莱生的中风:一是贪,贪安逸;二是食,食厚味;二是躺,久躺必患病生灾;四是闲,闲则生非,他要做娥皇女英,闹着要将小姨子娶为二房。难怪小婶的哥哥肖楚中怒吼:“放屁!娥皇女英是什么时代的事,现在是什么时代?难道能回到唐尧虞舜的时代吗?这是对玲玲的侮辱,也是对我肖家的侮辱!亏你还说得出口,替这个混蛋来做这种说客!”[3]中国古代神话传说,有着帝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同嫁帝舜为妻的故事。莱生要妨古复古,闹着要娶姐妹花。时代不同了,淫欲淫威无法得逞。经药物治疗和日常调理,莱生能好起来吗?会获得新生吗?
汪曾祺似乎给了答案,莱生在傻中度日:“一个月后,莱生小爷能坐起来,能下地走走了,人瘦了一大圈。他能说话了,但是话很少。他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柜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嘴里不停地发出拉胡琴定弦的声音:‘ga gi ,gi ga,ga gi,gi ga ……’然后把柜橱的铜环摇动得山响:‘哗啦哗啦哗啦……’”[4]天晓得,莱生会在“开关、ga gi、哗啦”中,折腾出什么花来。
汪曾祺又好似予以推断和留白,没有给出有把握的答案。作者离乡久矣,不知道莱生小爷后来怎么样了。“按年龄推算,他大概早已故去。我有时还会想起他来,想起他的鹦鹉,他的十来盆蒲草。”[5]
莱生小爷中风愈后,是振作、做事,锻炼、养生,致使家业兴旺;还是依然如故,苟且偷生,昏昏噩噩,败尽家财,终老病死;抑或是,转世投胎,口含金汤匙,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励精图治,创业创新,重振家业。莱生的未来如何?人们不妨问问他的鹦鹉,鹦鹉学舌,想张嘴要说点什么,终究说不出来。人们也可问问他的蒲草,蒲草枯萎,只有耷拉,没有回应,没有雅致。
汪曾祺对不劳而食,对因胡闹致使得而复失者,很是鄙视的厌恶的。对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的劳动者是赞美的。早在1947年,汪曾祺在《戴车匠》中写道“人走到他的工作之中去,是可感动的”[6]1948年,汪曾祺在《鸡鸭名家》里,对余老五在小鸡快要出壳时的劳动情形、技艺,大加赞赏,诗意般地叙述:“余老五这两天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7]是的,汪曾祺肯定的称赞的极是。劳动增值财富,奋斗创造幸福,智慧创新世界。然而,我们的这位莱生小爷,他的劳动、智慧、奋斗在哪里呢?
莱生啊莱生,莱生小爷到底会有怎样的来生呢?作者和读者当然希望,莱生能向春风吹又生的蒲草一样,在春天里获得新生。
莱生小爷是有生活原型的,也是汪曾祺独特艺术的创造。
唉,别样的独特的这位富二代啊——莱生小爷,阿门!
写于2024年11月,改于2025年1月
注 释:
[1][2][4][5] 汪曾祺:《莱生小爷》,《汪曾祺小说全编·下·》第975页
[3] 汪曾祺:《莱生小爷》,《汪曾祺小说全编·下·》第974页
[6] 汪曾祺:《戴车匠》,《汪曾祺小说全编·上·》第246页
[7] 汪曾祺:《鸡鸭名家》《汪曾祺小说全编·上·》182页
莱生小爷家有一只鹦鹉。
莱生小爷是我们本家叔叔。我们那里对和父亲同一辈的弟兄很少称呼“伯伯”、“叔叔”的,大都按他们的年龄次序称呼“大爷”、“二爷”、“三爷”……年龄小的则称之为“小爷”。
汪莱生比我父亲小好几岁,我们就叫他“小爷”。有时连他的名字一起叫,叫“莱生小爷”,当面也这样叫。他和我父亲不是嫡堂兄弟,但也不远,两房是常走动的。
莱生小爷家比较偏僻,大门开在方井巷东口。对面是一片菜园。挨着莱生小爷家,往西,只有几户人家。再西,出巷口即是“阴城”。“阴城”即一片乱葬岗子,层层叠叠埋着许多无主孤坟,草长得很高。
我的祖母——我们一族人都称她“太太”,有时要出门走走,常到方井巷外看看野景,吩咐种菜园的人家送点菜到家里。菜园现拔的菜叫“起水鲜”,比上市买的好吃。下霜之后的乌青菜(有些地方叫塌苦菜或塌棵菜)尤其鲜美,带甜味。太太到阴城看了野景,总要到莱生小爷家坐坐,歇歇脚,喝一杯小婶送上来的热茶,说些闲话,问问今年的收成,问问楚中一——莱生小爷的大舅子,小婶的大哥的病好些了没有。
太太到方并巷,都叫我陪着她去。
太太和小婶说着话,我就逗鹦鹉玩。
鹦鹉很大,绿毛,红嘴,用一条银链子拴在一个铁架子上。它不停地蹿来蹿去,翻上翻下,呷呷地叫。丢给它几颗松子、榛子,它就嘎巴嘎巴咬开了吃里面的仁。这东西的嘴真硬,跟钳子似的。我们县里只有这么一只鹦鹉,绿毛、红嘴,真好玩。莱生小爷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
莱生小爷整天没有什么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较好的,从他家里摆设用具、每天的饭菜就看得出来。——我们的本家有一些是比较穷困的,有的竟是家无隔宿之粮。他田地上的事,看青、收租,自有“田禾先生”管着。他不出大门,不跟人来往,与人不通庆吊。亲戚家有娶亲、做寿的,他一概不到,由小婶用大红信套封一份“敬仪”送去。他只是喂鹦鹉一点食,就钻进后面的书房里。他喜欢下围棋,没有人来和他对弈,他就一个人摆棋谱,一摆一上午。他养了十来盆蒲草。一盆种在一个小小的钧窑瓷盆里,其余的都排在天井里的石条上。他不养别的花。每天上午用一个小喷壶给蒲草浇一遍水,然后就在藤椅上一靠,睡着了,一直到孩子喊他去吃饭。
他食量很大,而且爱吃肥腻的东西。冰糖肘子、红烧九转肥肠、“青鱼托肺”——烧青鱼内脏。家里红烧大黄鱼,鱼鳔照例归他——这东西黏黏糊糊的,粘得鳔嘴,别人也不吃。
他一天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快活神仙。直到他的小姨子肖玲玲来了,才在他的生活里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肖玲玲是小婶的妹妹。她在上海两江女子体育师范读书。放暑假,回家乡来住住。肖玲玲这二年出落得好看了。脸盘、身材都发生了变化。在上海读了两年书,说话、举止都带了点上海味儿。比如她称呼从前的女同学都叫“密斯×”,穿的衣服都很抱身。这个小城里的人都说她很“摩登”。她常到大姐家来,姊妹俩感情很好,有说不完的话。玲玲擅长跳舞,北欧土风舞、恰尔斯顿舞(这些舞在体育师范都是要学的)。她读过的中学请她去教,她也很乐意:“one two three four,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玲玲来了,莱生小爷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说话,一脸傻气。
他忽然向小婶提出一个要求,要娶玲玲做二房。小婶以为她听岔了音,就说,“你说什么?”——“我要娶玲玲,让她做小,当我的姨太太!”——“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再说了,叫人家听见了笑话。我们是亲姊妹。有姊妹俩同嫁一个男人的吗?有这种事吗?”——“有!古时候就有,娥、娥、娥…….”小爷说话有点结巴,“娥”了半天也没有“娥”出来,小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打这儿起,就热闹了。莱生小爷成天和小婶纠缠,成天地闹。“我要玲玲,我要玲玲!”
“我要玲玲嫁我!”
“我要玲玲做小!”
“娶不到玲玲,我就不活了,我上吊!”
小婶叫他闹得不得安生,就说:“要不你去找我大哥肖楚中说说去,问问玲玲本人。”
“我不去,你替我去!”
小婶叫他闹得没有办法,就回娘家找大哥肖楚中。
肖家没有多少产业,靠肖楚中在中学教英文,按月有点收人。他有胃病,有时上课胃疼,就用铅笔顶住胃部,但是亲友婚嫁,礼数不缺。
小婶跟大哥说:
“莱生要娶玲玲做小。”
肖楚中听明白了,气得浑身发抖。
“放屁!有姊妹二人嫁一个男人的吗?”
“他说有,娥皇女英就是这样。”
“放屁!娥皇女英是什么时代的事,现在是什么时代?难道能回到唐尧虞舜的时代吗?这是对玲玲的侮辱,也是对我肖家的侮辱!亏你还说得出口,替这个混蛋来做这种说客!”
“我是叫他闹得没有办法!他说他娶不到玲玲就要上吊。”
“他爱死不死!你叫他吓怕了,你太懦弱!——这事你千万别跟玲玲提起!”
“那怎么办呢?”
“不理他!——我有办法,他再闹,我告到二太爷那里去(二太爷是我祖父,算是族长)。把他捆起来送到祠堂里打一顿,他就老实了!这是废物一个,好吃懒做的寄生虫,真是异想天开,莫名其妙!”
小婶把大哥的话一五一十传给了汪莱生。真要是送到祠堂里打一顿,他也有点害怕。这以后他就不再胡搅蛮缠了,但有时还会小声嘟曠:“我要玲玲,我要娶玲玲.....”
他吃得还是那么多,还是爱吃肥腻。
有一天,吃完饭,莱生回他的书房,走在石头台阶上,一脚踩空,摔了一跤。小婶听见咕咚一声,赶过来一看,他起不来了。小婶自己,两个孩子,还叫了挑水的老王,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去。他块头很大,真重!在床上躺下后,已经中风失语。
小婶请来刘老先生(这是有名的中医)。刘先生看看莱生的舌苔、眼睛,号了号脉,开了一个方子。前面医案上写道:
“贪安逸,食厚味,乃致病之源。拟投以重剂,活血化淤。”
小婶看看药方,有犀角、麝香,知道这都是大凉通窍的药,而且知道这服药一定很贵。
刘老先生喝着小婶给他倒的茶,说:“他的病不十分要紧,吃了这药,一个月以后可以下地。能走动了,叫他出去走走。人不能太闲,太闲了,好人也会闲出病来的。”
一个月后,莱生小爷能坐起来,能下地走走了,人瘦了一大圈。他能说话了,但是话很少。他又添了一宗毛病,成天把玻璃柜橱的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嘴里不停地发出拉胡琴定弦的声音:
“ga gi,gi gi.i……”
然后把柜橱的铜环摇动得山响:
“哗啦哗啦哗啦……”
很难说他得了神经病,但可说是成了半个傻子。
“ga gi,gi gi.i……”
“哗啦哗啦哗啦。”
我离乡日久,不知道莱生小爷后来怎么样了。按年龄推算,他大概早已故去。我有时还会想起他来,想起他的鹦鹉,他的十来盆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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