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广西,想到了作家刘烨园。他是广西人,文革时流落山东。他的父亲是读书人,在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中因不堪屈辱从审讯室里逃出来,决然投入红水河。下定决心永远消失是对荒诞与残忍现实的鄙视。刘烨园在家庭的“烙印”里,带着沉重的伤痕一路艰难跋涉。
本就家庭成分不好,父亲的离去让刘烨园的命运更加一落千丈,他不得不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文学和书籍,能给失落者和飘零者最后的安慰与栖身。在异乡漂泊无依的日子,刘烨园要用足迹和心力去打捞与纪念那些和他父亲一样受过侮辱受过磨损已长眠于地下的人。他重返故乡的坟林山岗,去为“丘八”安魂,去静坐坟林与“丘八”们对话。丘八是一个学生,善写作。“他还未写完檄文就在残酷的武斗中死去了。他是被人活捉后,捆绑起来,用刺刀狠狠捅死的。失踪几天后,打柴的农民发现他时,炎热的太阳已经使尸体腐胀发臭,极难辨认了。”一个个戛然而止的青春,与大地连在一起。
一本《在苍凉》的书,能看到那些早已过时的印记。《托付》一文中,更有六十年代令人窒息、恐怖的细节,“这时民兵队长提着驳壳枪走过去,代表贫下中农枪毙你,说完,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上身一偏,一声枪响,那个人就栽倒了(迸出的血果然没有溅到他身上)。”这些细节是干瘦的历史线条无法装载的一滩滩血泪。回望历史需要勇气,用文字呈现出冰面下的风暴与隐秘的角落,更需要非凡的决心与毅力。凝视一次,是对自己的伤害。凝视数次并写出来,更是对心力的磨耗。他孤身求索,向民间要故事与史料,向荒野与孤坟要答案----写下一篇篇小人物的故事,从一个故事能看到时代的荒唐与残忍,从人物命运中能看到被狂热、盲从、邪恶所践踏的生命与尊严。
命如草芥,命如蝼蚁。
2019年,网上流传着一封告别信,就是出自刘烨园之手:“我感谢巴乌斯托夫斯基,年轻时在他的著作里我读到这样的细节,在古老、荒凉的海滩,在月光与海水的光影里,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纪念那些未能从海上归来的人们。这个句子凝聚着多么复杂的深远思绪,蕴含着命运与时间、苍凉与终极、风暴与搏斗、悲壮与微笑等鲜活的场景,信使死了,信息长存。有些句子是能够复活一切的,有些句子要有尽有。”这是患重病的刘烨园口述的。这段句子的深意是一个作家的书写是写人,是消失的人,受辱的人,写人的遗憾与迷茫,人的未完成与渴求,人在时间与命运中所受的挤压与风暴,写人的孤勇与信念,写人的反抗与不屈,即使人消逝了,文字还在,深痕还在,人的意志与精神强力还在。活的时候,就要多记录多呈现,不管回望历史还是书写当下,提笔的那一刻,自己已活过两次----在自己的生命里,在他人的故事里。
一个作家需要“疏离”,从人群与喧嚣里走出来,面对世事,面对内心,面对谎言与丑陋,面对荒诞与邪恶,有独立的思考。“许多生死攸关的民间记忆何以如此支离破碎?何时才不再支离破碎。”这是一个良心作家的拷问,只有疏离了泡沫与盛世,才能发出如此深沉的呼唤。一个作家还要“叛逆”,要有叛逆与质疑的笃诚,从废墟上拾捡真相,从伪善里提炼面具,从他人的疯狂中看到其内心的恐惧,唯有如此,“我走进你的坟,轻轻地,脚上沾满北国的泥巴,身上是命运猛抽的鞭痕。历史,不会是遗忘的荒坟。因为,我活着”。活着,就去讲述逝者的故事。活着,便是对遗忘的补充。活着,用气血用真话去书写,“一个人成为一个大陆”。
我在广西,这是刘烨园的故乡,想到了他活着的时候用纯正的炉火炼就的作品,遂匆匆写下短文。一个人强韧而带血的作品能直抵时代与草芥的根处,能撕开历史的折页,能看到心灵与作品对自己的忠实,这样的硬骨头,已用文字来复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