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老师的作品《琴断口》呈现了周围环境与自身命运的改变极其微妙又无法隔绝世俗力量挤压的宿命,提炼出庸众的“扯平”思维看似有理实际上是一种毫无逻辑关联的惰性思维,读来令人无力又恐惧,让读者在通达的文本里,对人性的理解又加深一层。
方方以“琴断口”为引线,叙述了年轻人的婚恋,内里饱含着哲学思绪:两人相距,不知根底,才会成为知音,如果住得近,哪能成知音,只会成敌人。这也是人性中嫉妒、互害所带来的损伤。一个人不会去损害与嫉妒与自己毫不相干,且不属于同一阶层的人,而是对熟人、朋友、同事、亲戚等与自己有关的人,用暗剑去刺伤人。
琴断口,距汉阳十里铺不远的一个地方。旧时,伯牙孤芳自赏,心烦气躁,把琴弦拨断。钟子期路过此地,听闻伯牙琴声,便上前诉说对乐曲的感受。蓦然,两人琴瑟和鸣,高山流水,“琴断口”由此得名。
方方老师通过地名的隐喻与故事中的“情断”交融在一起,提高了美学的鉴赏功能,也对“情断”的多层含义进行了具有张力的叙事。
凛冬,大雪。三个年轻人过桥。桥断,一人身亡,两人受伤。身亡的蒋汉与伤者杨小北约定过桥商定与蒋汉的初恋女友米加珍的分手事宜。米加珍想与杨小北在一起。两个男人要当面做个了断,一起参与谈话的还有蒋汉的至交马元凯。
断的桥,是三个年轻人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断桥,是质量问题,并不是人为造成的,谁也不希望任何人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化为尘土。
蒋汉的不幸离世,所有人都认为杨小北的双手蘸着血,这辈子也无权过上好日子,要背负沉重的罪责,才能让同事、朋友、蒋汉的亲人心里宽慰一点儿,舒服一点儿。
周围的人,用软刀子,一刀一刀把杨小北的精神打垮,最终与米加珍离婚,离开人性的盐碱地。
杨小北是一个理想主义青年,他追求纯粹的爱情,爱情需要彼此的付出与享受,有自己的空间,也有心灵的默契。蒋汉对米加珍的爱,属于不求回报,只求付出,无怨无悔的爱,但米加珍选择和杨小北在一起,说明米加珍追求爱情的质量与心灵的契合。
杨小北的出现,像横亘在米加珍和蒋汉面前的山脉,让米加珍的天平倾向杨小北这一边,导致“爱情有时候就是容易让人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理性可言。
蒋汉的离世,也没能阻止米、杨在一起。因为爱情,米加珍和杨小北组建了家庭。
米加珍的幸福与消逝的生命相比,米加珍活在消逝的生命中,她深感愧疚,处处为蒋汉的亲人着想。她总认为蒋汉去世与自己有关。蒋母自杀住院,米加珍要去守夜陪伴。蒋母去世,怀有身孕的米加珍不顾家人劝说要去参加葬礼,却在途中遭遇车祸流产。米加珍的内疚感越强,她和杨小北之间裂开的琴断口越大。米加珍参与太多蒋汉的家务事,却让自己的婚姻越走越远,导致两人的关系成天都在赎罪的压抑中艰难度过。杨小北属于讲理之人,他会内疚,但有分寸,不会成天都活在愁云惨雾中。
杨小北和米加珍尝试着绕过赎罪,过上自己的新生活来抵抗现实的枷锁,终因身边无孔不入的道德警察让两人战栗不已。
过去与当下,忏悔与过好自己的日子,理想与现实,该何去何从?不是自己造成的死亡,却因为潜意识的赎罪感,是否注定铁链缠身?愧疚到底需要日复一日地忏悔,还是事情了结当时的忏悔?作为同事的旁观者在当事人面前天天念叨要忏悔要赎罪,是否有一种看人笑话,落井下石的嫌疑?
蒋汉老家的人、所有的同事,都认为是杨小北的邀约,让蒋汉魂归断桥,他们不去度量桥的质量,也不追责建桥时是否有豆腐渣工程,却揪着杨小北不放,把本应瞄准的“靶点”指向同为断桥时受过外伤的人,只是杨小北没有死,没有死便是罪。
方方老师对故事的搭建很精致,也很平和,没有什么人生的大道理可讲,只有层层推进的忏悔与压抑漫卷在新婚夫妇的家庭,笼罩在两人渐行渐远的心灵深处。方方的笔,是解剖刀,解剖人生命运的困境,解剖无处不在的庸众思维。
米加珍流产后,大家开始安慰杨小北,一命抵一命,这样扯平,彼此两清,今后可以不再愧疚。杨小北忍无可忍,这本就是一码归一码的事,世人却要搅合在一起,令人愤怒。他决定离开让人生厌的劣质环境,一个人回到故乡,与米加珍的婚姻也在不断地忏悔与赎罪中就此断情。
从婚姻中走出来的杨小北顿悟,爱与爱情是两回事,爱很伟大,但爱情很脆弱。我们虚夸了爱情的力量,其实它经不起世俗的目光,与日常琐细相比,它就像玫瑰远不及杂草的旺盛和坚实,一有风吹草动,它便溃不成军。这也是方方老师的思想,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庸众看似很懂道理,实为歪理,是固化的认知,是保守的一元思维,只要有人“犯过错”,当事人便会在周遭的惯性思维与难以躲避的道德审判下,渐入谷底。
每个人看似都“为你好”,纷纷举着正义的旗帜为蒋汉鸣不平,却在集体无意识的悬置下,让集体沦陷为压榨另一个无辜青年的帮凶。
两人相距,不知根底,才会成为知音,如果住得近,哪能成知音,只会成敌人。我理解为知音就像伯牙与子期的遇见,在于高山流水的相知,在于琴瑟和鸣的相通,而非被俗世与婚恋所套。一旦知音融入了知音以外的事,便会变质。这是一个患痴呆症老人说的话,用到故事的结尾,用到两人的分离,也印证了意味深长的宿命。或许杨小北离别后,米加珍很期待成为知音,又或许什么都成不了,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爱情消失,家庭毁灭,吃瓜的庸众消散,留下长久的疼痛,像座山,横亘在米、杨之间,永远无法跨越,只能通过遥远的相望与回忆,结成痂,了断情,终成砂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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