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像个罩袍,笼罩四野,也罩住深夜里的打工人。寒冷也像粉末,碾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看不到影子。
昨晚21:00过,我去遂宁姑娘的摊位,想体察夜间的摆摊生活。
遂宁姑娘常年在路口卖水果。前晚,21:00过,她的丈夫拉了一车的耙耙柑,从眉山归来。跑一次眉山,拉了七八千斤水果,三家人分配,再各自零售出去。
昨晚我在摊位上,陪着遂宁姑娘卖水果。那条街,摆摊的人比秋天时少了几家。有卖烧烤的女孩,有做炒饭的男摊主,有卖煎饼的夫妇。那条街延伸出去,是数个菜农占的位置,用石头、背篓和薄膜整整齐齐地摆出来,为了翌日有个落脚的地方。我认识几个菜农,她们都是女士,年龄大约在50多岁到70多岁不等,她们属于跟随着下一代进城安家的人。城市里没有自留地,但闲着又没有收入,一生的操劳只留下种菜、摘菜的传统手艺,她们便见缝插针,去离家几公里或十多公里的地方开荒种菜。昨天和今天,都是雨天,对小贩来说,寒冷裹着一丝丝的风,在庸常的日子里守护冬天应有的度数。
遂宁姑娘的摊位有一个塑料小凳,她见我去买水果,便站起来和我一起守着摊位。我认为站着守摊比坐着暖和,站着可以移动,活动的地方宽阔一点儿,坐在四面都有风的一角,无声无息的网掉下来,掉在她的身上,更显孤寒。时间一秒一秒地走动,暮色罩住的街道,除了零星的车辆驶过,行人很少,能停下来买水果的人更少。
守了一个小时,终于盼来一单,原本19元的水果,对方砍到18元。摊主愁着,但无计可施,本就是小本生意,靠一块,几角来拼凑生活,却经常遇到砍价的顾客。18元就18元,卖一单算一单,总比望眼欲穿好。摊主的丈夫,除了跑外勤去周边拉货,还要在另一个小区门口卖水果。一个家庭,没有稳定工作的人,只得依靠最原始最传统的方法,维持着铅一般并不轻松的生活。
我和遂宁姑娘笑言,我们都是在大地的边缘流浪的人。我们各有各的苦,她在寒冷的冬季从早到晚守着小摊吹冷风,我独守书房当码字工写得腰肌劳损写成了苦行僧最终我们的命运是殊途归途。
她守摊时,要看我的公众号文章,这些零星的文字能与她同荣辱,共深情,也算是在寂寥的夜,我用另一种方式陪伴着摆摊的姑娘。
深夜22:00过的路口,风像刷子,小雨像羽毛,从四面八方洒在大地上,吹到小摊上。对遂宁姑娘来说,身体拥有经年的雨打风吹已习惯成麻木,对我来说,手脚像冰棒一样结满“霜”。
一个小时,卖出去两单,包含我买的一单。
在深夜的户外呆久了,就算站着走动取暖也是徒劳。冷点能挣钱也罢,和外部的寒冷比起来,是守摊看不到多少收入的寒,是把付出与得到拿到公平秤上称重之后看到差距越来越具有张力的寒,是一年下来抚摸粮仓除了糊口之外剩不了几颗谷物的寒,是命运无止尽地循环从青春到年老靠着小摊维持生计的寒,最后被更厚重的冰块包围,在歌曲“大梦”的深境里,无法战胜命运,而终与惶惑、孤独、无力、衰老、疾病连在一起。
雨天去体验小贩的工作,我得出的结论是爱生活,呵护蝼蚁,胜于那些意义与大词,胜于空洞乏味的口号。
除了线下的亲力亲为,我在网上看到贵州老人在街边守着扫把、箩筐,守着传统的工艺,守着丝丝缕缕、穿针引线的生活。这一生操劳是为了啥?不同的人看到了,有不同的见解。有的人住高楼,有的人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工作,有的人吃了这顿不愁下顿,有的人像周公子这般从一出生便注定金光闪闪,有的人守着冰雪的命运度过苦寒的岁月。
今年夏天我在贵阳云岩区的天桥下看到,一个91岁的老人守着小摊在卖生活用品。他佝偻着背脊,勤劳一生,也难以医治清贫。我路过了,看到了,买一单去支持老人,是我最大的善意。
我的读者给我发来今日的一个小场景叙事。
这是渝州北边的某个工地,工人有的披着雨衣,有的迎着风雨在干活儿。他们的身体与精力比“岩石”还硬,唯有如此才能抵御凛冬抵御被零工浸泡的人生。
前天我写的随笔,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是看到一个热搜新闻,一个老人深夜为了占摊位,因天寒在三轮车里取暖中毒不幸去世。他留给世间最后的镜像是摆着一排新鲜整齐的蔬菜和倒在三轮车里。
有一个读者的留言是这样的:
如果理解了白居易的诗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便不难分辨到底是“怨”还是“愿”。
留言的是个作家,平时善舞文弄墨,但作家如果不参与生活,只在书斋里写作,是难以感受大地的气息,难以去连结他人的命运。
一如昨日钱红丽老师发文,很多人的阅读理解和对文字的审美能力堪忧。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语文教育出了问题”。我们的语文,“要排比,要华丽,总之,就是不说人话”。钱老师说到点子上了。我日常从不对读者的留言抠字眼,但看到头衔与简介很丰饶的人来留言,尤其是不理解《卖炭翁》的作家来留言,我便想多说几句。“心忧炭贱愿天寒”,真是老翁抱怨天气严寒吗?非也,是老翁担忧炭的价格低廉,很希望天气更加寒冷,这样才能把炭卖出去,才想卖个好价钱。
学好语文课,用一滴水去看到汪洋,去卖炭翁的命运里看到不同时代的人拥有相似的命运,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我走在雨天冰冷的街头,银杏叶纷至沓来,又是冬去冬又来的轮回,又是一年寒冬季。这一年,我被孤寒和疲惫包围,用骨血敲出一篇篇随笔,眼里所有的色彩和对丰富辽远世界的渴望,源自我年轻时对人生的美好想象。而这样的勾画与期待,已被如遂宁姑娘的守摊命运,磨得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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