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记事·隔壁邻居

文化   2024-12-30 16:29   浙江  

百年记事·隔壁邻居

/杨胜理

在这条只有上岸房子没有下岸房子的路上,论邻居,只有隔壁没有对门。严格来说,这里算不上是街道,只是街道沿着市河的支流浮澜桥港敷衍出去的一条石板铺出来的路,有二十几间门面,住着几户人家,开着十几家店铺。住家与店面相连,店面与住家紧挨,彼此都是隔壁邻居,面朝河流而居。着住的人多了,这里便有了地名,因其朝南而被称作朝南埭。平日里,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各做各的生意,没什么响动见面时,一句统一的问候“饭吃了吗?”简单自然,不会让人多想。每当哪家有大事发生,灵到市面的,便会上门帮忙,无需客套,这是本分。

置地建房,人们讲究的是风水,觉得不讲不行,不讲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住下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却是无从选择的邻居,像人来到这世上,随遇而安是一回事,是福是祸又是一回事。相比与邻居相处,相风水更像是一种仪式。

寓居上海滩的沈老板在朝南埭东头置办的这家五间门面的电灯厂,一来年代早,二来块头大,不仅是邻居中的大哥,在这座江南小镇上也算是很有面子的存在。据县电力志记载,1920年(民国9年)乌镇人沈耆洛发起,集股4万银元创办乌青镇电气股份有限公司。邻居们觉得叫着有点拗口,因了只供照明电的缘故,索性叫成了电灯厂,叫着顺口,听着明白,就叫开了。电灯厂建机房4间、锅炉房2间和两层营业办公楼5间。1924年秋竣工发电。1926~1931年间先后向练市(吴兴县)、炉头、梧桐镇供电。场面不要太大,可见沈老板是认真的。可惜好景不长,1937年12月,日军入侵乌镇,公司屡遭侵扰,经理避难沪上,职工被抓,生产无法维持。硬撑了几年之后,于1944年秋终因亏损日增,燃、物料告罄而正式歇业。1947年6月,公司将发电设备及残余部件脱售,所得价款除清偿债务外,发还股东。前前后后二十七年。原本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邻居们,心有不甘地擦去煤油灯罩上厚厚的灰尘,重新过回了把着煤油灯从床前移到桌上,从桌上移到灶边的日子。蜘蛛在电线、灯头、灯泡间忙忙碌碌,拉丝织网,生儿育女。

电灯厂成了没娘的孩子,终了,划归了公产。而后,你借借我用用,修的没有坏的快。岁月涤荡,院子后面老底子用作机房的几间空空荡荡的平房,风从潦倒的门窗间轻松地窜来窜去,雨顺着塌陷的瓦片任性地流着淌着,日长夜大的蘑菇星星般点缀在墙根的角角落落。临街的营业办公楼,青砖叠扁砌筑的墙面墙角墙根,翘着残缺的嘴唇。弯弯的砖砌雨篷之下,一扇扇七穿八洞的窗户睁着失神的眼睛。居中对开大门的门框上方与砖砌雨篷之间,从右到左排列的乌青镇电气股份有限公司浮雕招牌,斑驳脱落成蓝白相间的颜色。布满沧桑的楼板,一步一脚灰尘,踩住这头翘起那头。院子里野草萋萋,杂树横生,陪伴着街坊邻居的孩子们捉迷藏、玩游戏。唯有门两边水红色的罗马柱,造型修长而优雅,让人联想到曾经的体面,曾经的自信。

后来,河对面生产大队相中了这个出门见河的所在,把小钢磨搬进了电灯厂后院的平房,成了朝南埭的新邻居。从此吱吱呀呀的响动伴随着农民把装着稻谷的箩担送进去,又把装着白米的箩担挑出来。渐渐地船来舟往,厂房几易其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叫了半个多世纪的电灯厂终于被叫成了加工厂,没有门头不重要,没有招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人们的创业梦想因此被点化。厂房的营业办公楼里外相继安装和架设了碾米机、砻车、吸谷机……似乎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的强大和前所未有的亢奋,让流淌着的大米流成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本事。

一条条吐着青烟的稻谷船由远而近,挂浆的“嘭嘭”声络绎不绝。夜幕中,你挤我我挤你,从浮澜桥堍浩浩荡荡排到加工厂门口的桥硐。人声鼎沸。吸谷机沙啦啦、碾米机轰隆隆、砻车呜啊啊,此起彼伏,地动山摇。从太阳落山到太阳升起,从太阳升起再到太阳落山。电灯厂这副老骨头架子怕是要散了吧?邻居们终于找上门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啦?让不让人晾衣服啦?你们的吃相也太难看了吧?时间一久,老百姓心中的娘舅坐不住了,前来喊话:嗨!嗨!说你呢!噪声超标了哈!粉尘超标了哈!整改整改整改。重要的事说三遍。邻居们难得笑了,这下总算有希望了,然后奔走相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门洞窗洞照旧源源不断喷出烟雾般的灰尘,随着风势东游西逛,飘进隔壁和隔壁的隔壁邻居的家门。路的这头到路的那头照旧洒满黄澄澄的砻糠,紧贴着邻居们的鞋底从路的那头粘到路的这头,剩下的就粘进了隔壁和隔壁的隔壁邻居的家门。此时此刻,娘舅方才明白过来,外甥是真的敬业。说实在,外甥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教训几句也得掐牢分寸再开口。此时此刻,邻居们方才回过神来,这是没犯在自己身上。于是,火上脑门连外甥带娘舅一块骂,小老百姓也就这一招了。

一个注定让人记忆犹新的清晨,邻居们突然发现,厂房里一片沉寂,门前空空荡荡的小河仿佛比往日宽阔了许多,上前一看早已人去楼空。怪不得一整夜没有闹腾,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厂房门前说着笑着比比划划的样子,如同在不经意间捡回了被人拿走许久许久的东西。有小道消息,说是上头光火了,加工厂搬回了自己的地界。不知是真是假,总觉得搬走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说没就没了,很是过瘾。断断续续二十年。光阴似箭,现在说这些对于邻居们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安静的环境,清静的生活。老百姓的念想,简单而明了。

天色渐暗,下起了小雨,人们听着雨声安然入睡。夜半,邻居们被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从梦中惊醒,雨下得真大,转而继续睡梦。清晨,懵懵懂懂推开窗户,小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往日里窗前的屋顶没了,瞬间吓醒。隔壁院子里原先堆放砻糠的平房塌了,残垣断壁,一片狼藉。没过多久,又是一个夜晚,也下着小雨,有点风。还是夜半,邻居们被突如其来一阵接一阵伴着“轰隆隆”“哗啦啦”声响的震动吓醒,地震啦?赶紧起身隔窗张望,一片漆黑。俄顷,一切归于寂静,只有风声雨声打在玻璃上“沙沙”声。天终于亮了,眼前是五间楼房的后包檐墙体彻底告别东西山墙,倾倒在院子里。满目散落的碎砖瓦砾窗框,堆成一个个层层叠叠的小丘。仅存的几个椽子挂在一根根房梁上,在风雨中飘摇。吃早茶的路人甲从洞开的门口望见里面的情景,不由感慨:拆烂污了!拆烂污了!只有面子没有夹里了。对面走来的路人乙接住话头:可惜了这么考究的房子了。事隔百年,殊途同归。此时此刻,翔云观的亲兄弟风雨兼程横空出世。

世纪轮回,一路磕磕绊绊的电灯厂历经重建与修缮,出落成一处游人休闲住宿的客栈,重新找回了阔别已久的体面与自信。此时此刻,邻居们顺理成章地把这座散逸着民国风情的院落叫回了从前的名字:电灯厂。妥妥的历史巧合,叫着顺口,听着比百年以前更明白。入夜,在生死相依的左邻右舍之间,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万家灯火之中,电灯厂的彩色灯带在静静地闪烁。

图片: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杨胜理,乌镇人。现退休赋闲在家,喝喝茶养养花。早年文青一枚,零星发点诗歌、散文,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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