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吴丹鸿老师的文章,原刊《东岳论丛》2023年第10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摘要
1920年代中期创造社诗人在转向革命文学的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试图弥合艺术自主说与作者的社会属性之间的龃龉,这一时期的理论建设更多仍是在文学革命的延长线上对原有的主张进行补充式的修正,而非推倒重建。为了防御已有的新诗实绩被“假”的艺术所淹没,成仿吾、洪为法等人对各类革命文学的进行了有力武断的“打假”。为了同时容纳“艺术性”与“社会性”两个互斥的概念,创造社诗人安排了更大话语装置来进行调和,其中一个是“情绪”,另一个是“自我”。在中期创造社诗论中,郭沫若和何畏较早表现出突破“调和”的观念推进,他们认识到了神秘的“天才创作论”在大革命时期的文学生产时代,势必应付不了市场占位和革命宣传的需求。这种颠覆性的论述在创造社青年中并没有成为共识,郭沫若本人的文艺理念与实际创作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分裂。
关键词
创造社;革命文学;新诗
一、革命文学“打假”
“五卅”运动后兴起的革命诗歌是继小诗运动之后的另一个现象级的创作热潮,创造社诗人仍然保持着批判和防御的惯性。创造社青年倾向于认为“五卅”之后出现的众多革命诗人多是投机分子,实际上是借时髦的“革命”之名来投合市场的新热点,其性质与早先恋爱诗的风行并无不同,一如鲁迅所观察到的:“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的诗”6。以四大副刊之一《民国日报·觉悟》为例,“五卅”前夕尚在登载触景伤情的恋爱诗,从六月份开始就连续刊登一系列声嘶力竭的“血泪”诗作:“我们的泪尽了!我们的声嘶了!我们的热血腾沸了!我们愿随诸君以俱亡!”7,《小说月报》、《文学周报》和《晨报副刊》一时也被大量的五卅“血歌”所占领。
真的革命文学,革命诗人,在不久的将来,在那些真的革命群众中自然会得产生的。到那时你就不要求,甚至抗议他的产生,他也自然会得产生的。我们只要认定谁是真的艺术,谁是假的艺术,不被假的革命文学混淆自己的目光,真的革命文学便更易产生了。14
二、诗的“防御战”与扩容法
“五卅”前后的创造社成员认为革命文学并非横空出世的新类别,它不过是对刚刚从“五四”新文坛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们提出了新要求,因而不必彻底毁弃由文学革命建立起来的一般的写作伦理,只需再加一些与革命风气相吻合的时代情绪,就能比较平稳地由文学革命向革命文学迈进。这种观点到1928年仍具有代表性,张天化就认为“革命文学也是文学的一种”,“普通文学必备的条件,革命文学无不齐备,不过再加一点特别成分进去罢了”17。
“再加一点特别成分”的逻辑同样体现在成仿吾所作的革命文学公式的推演中,他认为普遍意义上的文学是人性与作品形式的结合:(真挚的人性)+(审美的形式)=(永远的文学),而“革命文学”不过是在这个原封不动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热情”的条件而已:(真挚的人性)+(审美的形式)+(热情)=(永远的革命文学)18。若将这两条公式稍作通约,便可得出“革命=热情”的答案。在这种解释下,革命文学其实就是带有热烈的情绪的文学,“热情”的加入并不会改变原先对文学的经典性的评判标准。
三、“自我”的交响
有意味的是,穆木天的《谭诗》是寄给郭沫若的,郭沫若没有直接回信反驳穆木天的观点,但他在发表在同期的《创造周报》上的另一篇诗论《论节奏》也可视为一种回应。在《论节奏》中,郭沫若开宗明义地表明“抒情诗是情绪的直写”38,而非穆木天与王独清所主张的“诗要暗示”39;穆木天认为诗的形式要力求复杂,古往今来的诗歌形式都不必毁弃,应该调和起来好好融汇发展,而郭沫若不仅没有在形式问题上周旋,还更为超前地提出了“裸体的诗”40,即一首诗不必借用形与韵,就可以凭赤裸裸的情绪节奏直击人心。由此可见,中期创造社诗论之所以没能形成旗帜鲜明的领航之势,也是因为内部观点并不一致,整体显得比较纷杂,郭沫若并不认同穆木天、成仿吾等人的调和立场,他有意识地进行更彻底的文学理念重构以实现“全盘”的改变。创造社诗人之间主张的差异,在诗人的创作机制问题上就更为明显。
四、从天才的创作到文学的生产
无论是将创作视作“劳作”,或是将创造的伦理转换为与机械制造、意识形态生产和社会实践相通的文化逻辑,如果仅仅作为一种克服个人主义的文艺观念对新青年们进行宣传,都无法让他们直接接受。唯有将这些文艺逻辑内嵌于在一个更为宏大更具冲击力的历史观念中,才能让他们才在发生转换方向的同时,把文学观念也一并“整改”。这一具备观念结构冲击力的思潮就是在大革命失败后被系统阐述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
在中期创造社诗论中,郭沫若和何畏较早表现出突破“调和论”的观念推进,他们认识到了神秘的“天才创作论”在大革命时期的文学生产时代,势必应付不了市场占位和革命宣传的需求。这种颠覆性的论述在创造社青年中并没有成为共识,郭沫若本人的文艺理念与实际创作之间也存在着明显的分裂。他们在后来革命文学论争中更为彻底的自我否定也表明,中期创造社诗论的“防御”和“调和”与革命的基本精神其实是不可相容的,后者是以对过去的全部批判作为“奥伏赫变”的契机。正因如此,这些反复调适观念以期自己跟上时代的持论者,最终还是不得不借助一整套社会科学的理论进行一轮的自我否定,才跳出了这一段试图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原地的自转式思维。无论如何,这些说法固有其策略性和过渡性,仍不妨视为革命文学在其真正的内在规定性形成之前的早期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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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导言中,提到过一个节点:“《流云》出后,小诗渐渐完事,新诗跟着也中衰。”,见赵家璧主编,朱自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2 子贻:《杂感》,《文学旬刊》1923年6月第76期。
3 草川未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上海书店1929年版,第115页。
4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序》,《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3年8月第7期。
5 成仿吾:《诗之防御战》,《创造周报》1923年5月第1号。
6 鲁迅:《致许广平》,王世家、止庵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9页。
7 毛觉吾:《血泪语》,《民国日报·觉悟》1925年6月10日。
8 周全平:《关于这一周年的洪水》,《洪水》1926年周年增刊。
9 长风:《新时代的文学的要求》,《洪水》1927年第3卷第27期。
10 周毓英:《革命者的自省和恕道》,《洪水》1926年第2卷第23、24期。
11 成仿吾:《今后的觉悟》,《洪水》1925年10月第1卷第3期。
12 成仿吾:《今后的觉悟》,《洪水》1925年10月第1卷第3期。
13 郁达夫:《〈瓶〉附记》,《创造月刊》1926年10月第1卷第2期。
14 周全平:《关于这一周年的洪水》,《洪水》1926年周年增刊。
15 洪为法:《伟大的批评者》,《洪水》1926年第2卷第19期。
16 程凯:《革命的张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思想探求(1924—193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59页。
17 张天化:《文学与革命》,上海民智书局1928年版,第20-21页。
18 成仿吾:《革命文学与它的永远性》,《创造月刊》1926年6月第1卷4期。
19 仿吾:《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洪水》1927年1月第3卷第25期。
20 成仿吾:《诗之防御战》,《创造周报》1923年5月11日第1号。
21 鲁迅:《〈北欧文学的原理〉译者附记》,《大江月刊》1928年11月号。
22 成仿吾:《序诗二》,《流浪》,上海创造社出版社1927年,第5-6页。
23 王独清:《致法国友人摩南书》,《洪水》1927年第3卷第31期。
24 穆木天:《我的诗歌创作之回顾:诗集“流亡者之歌”代序》,《现代(上海1932)》1934年2月第4期。
25 郭沫若:《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2期。
26 郑伯奇在《国民文学论》中强调“真正的国民文学家须具有以下的几项资格”:(一)国民文学家要有深刻的国民意识;(二)国民文学家要有热烈的国民感情(三)国民文学家要忠实地研究一般国民生活;(四)国民文学家要有批评社会的勇气(五)国民文学家要能用深刻而富于同情的文字发表他所体验的结果。”,郑伯奇:《国民文学论(中)》,《创造周报》1923年12月第34号。
27 穆木天:《给郑伯奇的一封信》,《京报副刊》1925年3月第80期。。
28 郑伯奇:《覆穆木天的信》,《京报副刊》1925年3月第80期。
29 穆木天:《给郑伯奇的一封信》,《京报副刊》1925年3月第80期。
30 王独清《论国民文学书》,《语丝》1925年11月第54期。
31 王独清《论国民文学书》,《语丝》1925年11月第54期。
32 穆木天《寄启明》,《语丝》1925年7月第34期。
33 穆木天《寄启明》。
34 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
35 穆木天《寄启明》。
36 穆木天《寄启明》。
37 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
38 郭沫若:《论节奏》,《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
39 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
40 郭沫若:《论节奏》,《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1期。
41 何畏:《个人主义艺术的灭亡》,《创造月刊》1926年5月第1卷第3期。
42 郭沫若:《跨着东海》,《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13》,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13页。
43 成仿吾:《真的艺术家》,《创造周报》1923年11月第27号。
44 成仿吾:《真的艺术家》,《创造周报》1923年11月第27号。
45 成仿吾:《诗之防御战》。
46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96页。
47 郭沫若:《革命与文学》,《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3期。
48 郭沫若:《革命与文学》,《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3期。
49 郭沫若:《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2期。
50 郭沫若1925年在《文学的本质》中做出这样的概括,“诗是文学的本质”,“诗是情绪的直写”。郭沫若:《文学的本质》,《学艺》1925年8月第7卷第1号。
51 中井政喜:《革命与文学——192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新论》,许丹诚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22页。
52 郁达夫:《〈瓶〉附记》,《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2期。
作者简介
吴丹鸿,广东揭阳人,目前从事左翼文学研究、鲁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