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连环画插图(姚有信作)
跨进“新生”的“第一步”——重读《伤逝》
摘要:文章从涓生的角度展开论述。认为通过对与子君爱情悲剧的记录,涓生完成了跨进“新的生路”的自我整理。其中既包括对爱的不同层次的辨析,也贯彻着借助作为“希望”的他者来获取奋斗方向,以走出空虚的思维方式。《伤逝》体现出涓生执着于追求真理和思想与生活合一的特质。小说结尾连续出现四个“第一步”,是对整篇小说思辨过程的总结。
作为“鲁迅作品中最是难解的一篇”[1],《伤逝》历来受到学者的关注。以往研究大致分为两种倾向:一种认为小说主要是借反讽来表达对涓生的批评,一种则认为涓生承担着鲁迅对于奋斗者的期待。[2]如何认识涓生这一形象,取决于我们究竟是站在涓生和子君小家庭,或者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加以评判,还是追随涓生的思考,超越小家庭,追求所谓“新的生路”。
本文尝试暂且搁置涓生的苦痛,从其并非情愿然而无力抗拒的理性选择入手展开论述,联系鲁迅在写作《伤逝》时期由不同文本构建起来的整体性思维方式,寻求对小说做出更深入的解读。文章认为,通过对与子君爱情悲剧的记录,涓生完成了跨进“新的生路”的自我整理。这意味着超越浪漫主义、人道主义的限度,寻求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保持同步。在此过程中,新文学家的使命感也孕育其中。
一、从“note-book”说起
对于《伤逝》的副标题——“涓生的手记”,学界一般认为,鲁迅在此有意提供了“不可靠的叙述”。如李今在《析〈伤逝〉的反讽性质》一文中写道:“作者以副标题特别标示‘涓生的手记’,就是在提醒读者要注意是谁在讲述,不是可以站在客观立场的作者,也不是爱情悲剧的牺牲者,而是悲剧的制造者‘负心人’在忏悔和讲述他与子君的故事,保持距离和警觉应是题中应有之义”[3]。这是说“手记”在叙述上的可能,而对于“手记”的性质,我想提出一种新的解释。
学界已经注意到《伤逝》与鲁迅此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在主题上相互呼应。[4]然而在二者之间,或许还有更具体的联系。鲁迅在这篇演讲中写道:
但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引者所加)这也许与年龄和地位都有关系罢,但记性不佳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救济法就是各人去买一本note-book来,将自己现在的思想举动都记上,作为将来年龄和地位都改变了之后的参考。[5]
这里的“note-book”,很可能就是《伤逝》所谓“手记”。如此,《伤逝》就成为涓生在子君刚刚去世、尚未忘却真切的痛苦之际,为自己日后参考所作的记录。第一人称叙述当然包含了作者有意与叙述者保持距离的可能性,只是相比从“手记”二字直接推出鲁迅有意对读者加以提醒的结论,《娜拉走后怎样》关于“note-book”的论述,或许更有优先纳入考察的资格。
小说有充分的细节支持这种解释。事实上,小说整体就被嵌套于记忆与遗忘的辩证关系上。涓生痛苦于子君的离世,却仍然认为若是停留于痛苦之中,“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因此决定:“我要遗忘”。[6]这正是上段引文所谓“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涓生提出,跨进新的生路的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7]。这就是演讲所谓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能忘却,而“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对鲁迅来说,忘却是好的,主动的,只有完成对记忆的整理,才能脱离痛苦,跨进新的生路,但是忘却也应该被置于一定的限度之中。[8]
就在写作《伤逝》同时,鲁迅还在《墓碣文》中写道:“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9]涓生的手记,就是他在“创痛酷烈”之际“抉心自食”的尝试。《伤逝》因此成为涓生依从鲁迅的劝告而对自己采取的“救济法”。因为本味难知,所以才会在开篇提出“如果我能够”,以示记录的困难。
那么,涓生是否有“将来年龄和地位都改变”的可能呢?小说对此也有涉及。与子君分手以后,涓生未能如愿远走高飞,而是“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10]。鲁迅有意将这世交的言辞写得相当恶劣。他说起子君的死,“哈哈”两声已经显示出其残忍;在涓生追问子君的死因时,又冷漠地表示“谁知道。总之死了就是了”。这里的残忍与冷漠,正是出于旧伦理的所谓“正经”。既然对涓生和子君反抗性的小家庭深恶痛绝,此时自然尤其得意。他在称呼子君时,还费过一番踌躇:“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11],大概则是因为二人的结合未经家长同意,“名不正则言不顺”。涓生如今去投奔他,就很可能重新回到旧的伦理世界中去。
鲁迅一直注意记录这种反抗失败的瞬间。《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后来恢复如“常”(也即入“常”),“赴某地候补矣”[12]。但是其发狂的过程,作为新旧世界交锋的病理报告,是值得记录的。对涓生也是一样,清醒于其精神堕落的可能,也许正激发了鲁迅尤其要在涓生尚未堕落之际,记录其当前的心声。这是鲁迅一以贯之的思维方式。[13]
总之,我们也许未必要对涓生抱以同情(这恐怕也并非涓生所欲求),却不妨给予其更多信任,在此基础上寻求实现较融贯的解读。如果仅凭副标题的“手记”,以及小说开篇的“如果我能够”,就判断涓生的叙述不真实,或是鲁迅有意与涓生拉开距离,就可能陷入文学研究的习见套路之中,失于武断。
二、爱的阶梯
涓生和子君分歧的核心,在于对爱情有截然不同的理解。小说清楚地表达出涓生的观念: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14]
他并非不珍惜同居生活的宁静与幸福,却更相信爱情不应局限于此。所谓“真的”、“必须”,都是以新青年的内在律令,来超越私人生活、情感的满足。一边是“必须时时更新”,一边是凝固的、永久的。涓生认识到二者之间的根本矛盾,并且坚定地站在前者一边。然而后者才是子君所渴望的:“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15]。
这里的“竟”字,以及前文“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16],很容易引发对涓生的控诉。然而小说对子君的描写,向来都是排斥肉感的:“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17],似乎在涓生看来,“苍白”就是子君该有的颜色。由此可以追问:涓生究竟爱子君哪里呢?答案是:他爱的是子君彻底的思想,大无畏的勇气,直击灵魂的力量。在子君说出那句名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以后,涓生感到:
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18]
涓生的爱就来自这“很震动了我的灵魂”。他的思想一瞬间从子君跳跃到“中国女性”,可见子君的魅力就在于能使他看到全体中国女性的出路。换言之,子君更像是新的希望的象征、反抗世俗的工具、幻想中的力量源泉,而非一个日常性的、身体感的、具体的妻子。[19]
电影《伤逝》剧照
面对他人异样的目光,是子君的大无畏,带给涓生本来不具备的力量。而在子君失去力量以后,涓生的爱也就随即消逝了。他想到:“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20]这是涓生想要逃离同居生活的开端。涓生始终是无力的,即使在想要离开子君以后,他也没有力量坦承自己的主张:“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21]最终,涓生的坦白也来自子君直接的命令:“你,——你老实告诉我”[22]。而在坦白以后,他也没有力量主动离开。如此,涓生对子君的坦白就很难说是欺骗,因为欺骗也需有另外的力量: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23]
所谓分手也许“倒好得多”,并非涓生无根据的托辞。小说写到子君此时眼中的光泽:“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24]近似的描写还出现在涓生向子君表白之际,这意味着坦白的确能带来跨进新生的可能,尽管最终结果未能如愿。
涓生也预感到坦白可能带来另一种结果:“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25]而在涓生坦白以后,鲁迅又一次重复了破折号引领的语句:“——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26]为什么要重复这句话?因为其中确实包含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然而”二字,触目惊心。依照常理,涓生想到子君死去的可能性,“因此”自责、忏悔,这是可以理解的。此处的“然而”,却是涓生责备自己不该陷入人道主义的情绪之中,认为既然可能迎来新生的时刻,就不应因其可能导致子君的死亡而有顾虑。涓生的忏悔是对新生的忏悔,而非对子君的忏悔。这才有坦白以后所谓“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27]。这也就是鲁迅在《〈尘影〉题辞》中所说:“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许多为爱的献身者,已经由此得死。”[28]
我们可以看到:相比肉体,涓生更爱灵魂。相比具体的子君,涓生更爱普遍的通往新生的道路。这就是涓生的爱的阶梯,他沿此阶梯逐级而上,越过子君的肉体,走向抽象的追求。这种行为在五四时期并不突兀。我们熟悉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29]殷夫的译文因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又是记忆与忘却!)中的援引而深入人心,涓生的行为,也正是诗中逻辑的落实。
三、“空虚于新的生路”
为什么充满力量的子君能给涓生带来力量?失去力量以后又让涓生如此痛苦以至非要分手不可?小说写出了完整的从“看见”到“不见”,又在别处“看见”的过程。
最初,没有子君,涓生什么也看不见: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30]
“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期待着子君的到来。在子君到来以后,涓生的心才可以“宁帖”,“默默地相视片时以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31]。涓生虽是所谓启蒙者,对于新思潮有超越子君的认识,却必须借助子君的回应,才能获得认识的方向、表达的出口。
另一方面,涓生对于庸人的眼光,生活中无聊的种种“照例”却颇为敏感。对此,反而是子君“没有看见”:“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子君的“不见”来自其彻底的个人主义思想:“‘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32]
然而,与讲出彻底的宣言的子君之间爱的结合,也没能给涓生带来透彻的关于“新的生路”的图景。小说写道: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33]
这里并不是在讲爱的消逝,因为这一过程从“那时的事后”便已开始。而是说即便是纯真热烈的爱,也难以带来对真理的理性直观,随着时间的流逝,意识的程度还要每况愈下。涓生与子君的结合,作为反抗旧社会的方法,其实缺乏远景。涓生对自己行为印象模糊,很可能来自“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34]。
此后,子君面对涓生失业的打击,失去了力量。小说写涓生有这样的观察:
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35]
失去力量的子君已不能给涓生带来“宁帖”,涓生想要“定睛凝视”的对象,自此从子君身上移开。在他眼中,执着于日常生活的子君已经站在“昏暗的灯光”一边,她从此再没能出现在涓生隐约看见的新生图景里。
先是涓生逃到通俗图书馆去: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36]
这些景观的具体所指也许并不重要,它们只是模糊地折射出新的生路的光影。要紧的是,即使是这样模糊的图景:“子君,——不在近旁。”随着涓生与子君渐行渐远,“新的生路”反而越加清晰、切近。在涓生向子君坦白以后,小说写道: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37]
《伤逝》连环画插图(姚有信作)
最后,在子君离去以后,涓生面前终于“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38]
正是为了“看见”“新的生路”的光影(也即可能性),才指引着涓生坚定信念,一定要离开子君。曾几何时,涓生与子君的结合,也正是为了追求同样的光影。涓生并非没有顾虑,小说随即写到他克服的过程: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39]
这里的“一定神”,代表着涓生的决断,以意志的集中,来压制对子君的同情,克制自己人道主义的倾向。
在子君失去力量以后,涓生认为“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这是因为,子君已经被他看作“旧的希望”。陷入虚无之中的涓生,需要一次又一次借助有力量的“希望”,以获得反抗的对象,“看见”走脱的路径。这种机制在鲁迅同年年初写下的《希望》中有直截了当的表达: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胡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说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40]
子君,或者“希望”,就是这样的“身外的青春”。“爱的翔舞”或许“悲凉漂渺”,不能带来关于“新的生路”的清晰图景,却也可以大致指示反抗空虚的方向,“究竟是青春”。然而在子君失去力量,也即“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以后,鲁迅写道: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41]
在子君的青春逝去以后,鲁迅,或者涓生,就处在虽然有心反抗,眼前却是一片迷茫的困境之中。这里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文中第二次出现相同的语句,当然并不意味着精神危机的解除,或是鲁迅反抗精神的宣言,反而是陷入更深的空虚之中,有待于“新的希望”的出现,来加以拯救。
那么,既然子君和涓生一样陷入空虚之中,涓生凭什么可以认定自己就处在更高的精神境界呢?答案在于涓生的如下观察:“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42]涓生认为自己虽然同样空虚,却对此有充分的自觉,这就是超越子君的所在。这种认知,近似于我们熟悉的苏格拉底对雅典人的意见。在苏格拉底看来:“无知是灵魂的一种疾病,它阻止灵魂恰切地发挥作用。问题在于,雅典人染上的是双层的无知。他们无知,且不知道自己无知”[43]。相比之下,苏格拉底的智慧就在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因此是“无知之知”。柏拉图借苏格拉底的口吻写道:“我现在还在按照神的意愿,四处寻求和追问每一个我以为智慧的公民和外邦人。每当我发现他并不智慧,我就替神证明,指出此人不智慧。因为忙于这些,我没有空闲从事城邦里那些值得一提的事务,也无暇顾及家里的事,而是因为服务于神陷入赤贫。”[44]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明明是子君照顾着家庭,涓生却相信自己才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因为他通过不断的否定,包括否定子君纯真的爱在真理面前的效用,来寻找新的生路的方向。这使涓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却也是其无法逃避的命运。在小说中,个人的生命历程与追求真理的历程,对涓生来说始终是合一的,他追求生命,却不追求生活,对他来说,脱离思想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鲁迅有意将子君塑造成为完美的贤妻良母形象,这使她长久地获得了读者的同情,却恰恰使涓生无法获得满足。对涓生而言,小家庭只是走向新生的步骤;而对子君来说,小家庭本身就是目的。涓生与子君的交往,始于对文学与新思潮流行话题的讨论。或许可以总结说:借助诗歌的力量,二人成功组建了小家庭;而在哲学的驱使下,涓生决意独自向前。
结语
在《伤逝》结尾,鲁迅连续四次写到“第一步”,此前并未引起读者的注意。我们摘录如下:
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45]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46]
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47]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48]
四个“第一步”层层递进,正是对于小说思辨过程的总结:首先,不能满足于日常生活的幸福,而要辨认“新的生路”的方向,即使未必是清晰的图景。其次,只要还活着,就要贯彻生命意志,不放弃对“新的希望”的期待、守候。再次,要以写作(如“手记”)记录失败的经历,通过对记忆与遗忘的铺陈,完成思想与生活两个方面的自我整理。最后,结合《娜拉走后怎样》,涓生从子君的悲剧中觉悟到,对于“普通人”,不如(暂且)以“遗忘和说谎”作为交往的方式。这就是所谓:“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49]。所谓“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遗忘指向自己,说谎则面对他人。
《伤逝》插图(赵延年作)
《伤逝》结尾的四个“第一步”,以及小说中表现的种种思维方式,其实在鲁迅同时期的其他作品中都有所表达。或许可以认为,涓生和鲁迅在思维方式上其实并无区别。
最后,我们还需要解释,什么才是鲁迅所谓“新的生路”。在小说中,跨进“新的生路”意味着借助理性直观,超出日常生活的局限,以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我想也许可以借助鲁迅致许寿裳信中的说法来解答:
仆意君教诗英,但以养成适应时代之思想为第一谊……(引者所加)只须思想能自由,则将来无论大潮如何,必能与为沆瀣矣。[50]
“新的生路”正是借助自由思想,通往更高的文化理想的道路,而非想要到达某个具体地点。因为一旦在某处停留,就会陷入鲁迅担忧的思想停滞之中。对于这种停滞,小说中有更准确的说法,就是“颓唐”。免于陷入“颓唐”之中,才是涓生,也即鲁迅最大的律令。鲁迅曾经想要创办《新生》杂志,取自“新的生命”之意。在《伤逝》中则具体地指示出,想要获得“新的生命”,应该走上怎样的道路。
首先确立新思潮或新文化的观念,然后在现实中寻求充实的图景,并在二者无法相符之际,转而寻求新的现实,以及新的同路人。这种观念论的思维方式,其实很早就被鲁迅与爱情联系在一起。他在1918年写作的新诗《爱之神》里写被爱神丘比特射中以后的困惑,就可以看作《伤逝》的先声:
“小娃子先生,谢你胡乱栽培!
但得告诉我:我应该爱谁?”
“你应该爱谁,我怎么知道。
总之我的箭明是放过了!
你要是爱谁,便没命的去爱他;
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51]
至此,读者也许已经看出,本文所谓暂且搁置涓生的苦痛,并非意在做思想的实验,仿佛可以抽空涓生的情感,在真空状态中观察其思想。这种搁置其实是涓生自己的思维方式。涓生每一次做出选择,尽管都伴随着极度的痛苦,最终却仍然只能为了真理,牺牲自己的情感。上文已经指出,涓生并没有牺牲子君的意图。但是在看到子君有死亡的可能之际,他的确无奈地代替子君做出了继续前进的决断。这也是涓生难以为读者接受的所在。
自始至终,本文贯彻了象征性的解读方法。这或许与一般的读法不同,也许却并不背离鲁迅的创作初衷。“涓生”之“涓”,本就意味着“细小的水流”,或是“水缓缓流动之貌”[52]。那么在鲁迅看来,“涓生”也许正是陷入空虚之中“不死不活”的生命状态的象征。而小说三次写到子君孩子气的眼光(本文皆有专门论述),或许也正是“子君”名字的由来。总结起来,涓生的无力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陷入空虚,缺乏反抗的方向;二是尚且不能摆脱人道主义。通过《伤逝》这篇小说,尽管涓生还在期待“新的希望”,却剥离掉了对人道主义的留恋。鲁迅关于希望与绝望、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两组对立项之间的纠葛,就此得以分离开来。
注释: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鲁迅的文化选择对百年中国新文学的影响研究”(项目编号:19ZDA26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一帆(1986—),男,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1]周作人:《不辩解说下》,《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十三卷,钟叔河编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页。
[2]前者以李今:《析〈伤逝〉的反讽性质》(《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罗小茗:《涓生的思路——〈伤逝〉重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3期)为代表。持后一种意见的代表性文章则有李旭渊:《如何重建自我:“伤逝”里的记忆与忘却》(孙郁主编:《鲁迅:在传统与世界之间》,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9年版,第276-289页)、徐仲佳:《叙事视角与召唤结构:〈伤逝〉意蕴再探讨》(《文学评论》,2020年第1期)。
[3]李今:《析〈伤逝〉的反讽性质》,《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4]参见蓝棣之:《“万不可做将来的梦”——论〈伤逝〉》,《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10期。
[5]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页。
[6]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33页。
[7]同上。
[8]对此,韩国学者李旭渊在《如何重建自我:“伤逝”里的记忆与忘却》一文中有最深入的论述。
[9]鲁迅:《墓碣文》,《鲁迅全集》第二卷,第207页。
[10]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30页。
[11]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31页。
[12]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44页。
[13]李旭渊已指出:“涓生就可以视作是属于鲁迅小说中狂人的谱系的人物,他依靠对罪的自觉而回心,进而回归到现实中”。
[14]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8页。
[15]同上。
[16]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7页。
[17]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3页。
[18]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5页。
[19]罗小茗注意到这一问题,认为涓生“选择了一个活生生的子君身上被额外赋予了光明意味的某个部分”,“正是这‘抽象’的过程注定了她日后的命运”。本文同意这个判断,但是反对将其看作“对启蒙的反讽”。
[20]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0页。
[21]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5页。
[22]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6页。
[23]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6-127页。
[24]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7页。
[25]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6页。
[26]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7页。
[27]同上。
[28]鲁迅:《〈尘影〉题辞》,《鲁迅全集》第三卷,第571页。
[29]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全集》第四卷,第501-502页。
[30]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4页。
[31]同上。
[32]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5页。
[33]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5页。
[34]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16页。
[35]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0页。
[36]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4页。
[37]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7页。
[38]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9页。
[39]同上。
[40]鲁迅《希望》,《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81页。
[41]鲁迅《希望》,《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82页。
[42]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25-126页。
[43]威廉·F.劳黑德:《哲学的历程:西方哲学历史导论》,郭立东、丁三东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53页。
[44]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吴飞译、疏,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88-89页。
[45]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32页。
[46]同上。
[47]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第133页。
[48]同上。
[49]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第167页。
[50]鲁迅:《190116 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369页。
[51]唐俟(鲁迅):《爱之神》,《鲁迅全集》第七卷,第32页。
[52]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90页。
【作者简介】张一帆,吉林省吉林市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主要涉及鲁迅研究、五四新文学传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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