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 梦与蛇:何其芳、冯至与“重生的抒情”

文摘   2024-10-04 06:02   北京  





王德威,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暨比较文学系Edward C.Henderson讲座教授

本文原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12期),节选自《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6月),特此感谢作者授权!






梦与蛇何其芳冯至与重生的抒情

No one can see the kingdom of God without being born again.
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1

1942年是中国现代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第二次中日战争已经进入第六年,和平依然遥遥无期。珍珠港事件后,上海沦陷,另一方面战场延伸到滇缅。那年夏天,河南大旱,随之而来的饥荒吞噬了数百万生命。与此同时,中国共产党在解放区继续蓬勃发展。1942年5月3日到23日期间,毛泽东在延安发表了三次讲话,从此确定中国共产党未来数十年文艺政策的基调。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代,没有作家能置身事外。尤其诗人们更一再思辩自己的志业:到底诗歌所为是感时抒情、表达自我,还是号召民心、团结群体?有关抒情的辩论早在战争爆发之初就已经开始,此时更变本加厉。徐迟、鸥外鸥、胡明树等人主张“抒情的放逐”,而艾青、胡风及其他诗人则以抒情为传扬民族心声的独特形式。这场论争涉及精英与大众、创作自主与政治使命、形式实验与公式主义等一系列问题。然而这些问题意识都被两极分化,难以触及实际文学活动的复杂性。更常见的情形是民族大义的号召与个人一厢情愿的表达、意识形态的使命与自以为是的想象相互纠结,此消彼长。因此使抒情的界线愈加难以确定。
青年何其芳(左)与青年冯至(右)
  本文集中讨论两位最具才华的中国现代诗人,何其芳(1912-1977)与冯至(1905-1993)。两人都是在三十年代崭露头角。何其芳私淑朱光潜与沈从文,1936年以《画梦录》夺得《大公报》文学奖散文类首奖。2冯至则在1935年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3。两人的生活与创作在战时都经历了剧烈变化。何其芳前往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冯至则跟随学校撤退到大后方,任教于昆明西南联大,直到战争结束。战火连天的时代并没有妨碍他们诗歌与诗学创作,但风格与主题都与战前作品大相径庭。何其芳的写作见证了他在延安经历的新生,冯至则在战争与毁灭的阴影下探索精神重建的可能。
两人战时作品引起注意的时间点尤其意味深长。1942年5月,冯至的《十四行集》在广西桂林出版,在大后方同行间引起反响。与此同时,何其芳正在延安出席毛泽东的文艺座谈会。因为毛泽东《讲话》的发表,他于1939年到1942年期间所写的诗作受到批评。这些作品最终在1945年结集为《夜歌》出版,见证诗人延安所经历考验与转变。
如果仅就冯至与何其芳在1942年的活动来判断,我们可以说两人无论在诗歌创作还是政治选择上都迥然有别。然而在抗战爆发之前,他们同属京派现代诗群,其实有着共同的基础。他们都深陷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感,企求以诗歌来救赎“没有花,没有光,没有爱”4的苦闷生活。何其芳在波特莱尔、保罗瓦雷里、艾略特的作品中寻找灵感,冯至则追求歌德(1749-1832)与里尔克(1875-1926)的风范。何其芳迷恋晚唐诗的感官美学,冯至则希望效法“诗圣”杜甫(712-770)。
在抗战爆发前夕,何其芳与冯至都已经深深感受到存在和创作的困境,并努力寻求突破。战争提供他们开始新生、重构理想的机缘。尽管在观念与形式上各有不同追求,他们都倾向于反思一系列相互勾连的主题:死亡与重生,自我与群体,腐朽与动力。最重要的是,他们都通过创作来探寻脱胎换骨、自我蜕变之道。对于何其芳而言,新生的希望系于共产革命。而对于冯至而言,这关系着歌德式的毁灭与变化。在通往精神新生的途径上,他们都需要克服此前生命经验中的难关——特别是他们无所凭依的孤独感。下文将要详细讨论,何其芳将孤独病态论化,亟亟从革命事业中找寻救赎;相比之下,冯至将孤独本体论化,试图通过里尔克、歌德、雅斯贝尔斯(1883-1969)与克尔凯郭尔(1813-1855)的教诲,参悟共存之道。
耐人寻味的是,尽管此时何其芳与冯至各自探寻思想与风格而大异其趣,他们最终的路径却殊途同归。1942年后,何其芳更全心献身革命,以至完全停止写诗,成为红色干部。与此同时,冯至则走出书斋,抗议当局,最后也跻身于革命事业。到了1949年初,何其芳与冯至都已成为奔赴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同路人。
在下文中,我将描述何其芳与冯至在诗学与政治意义上双重“重生”的抒情主义。这里所谓的“重生”虽然有基督神学隐喻,但它首先投射诗人自发的、求新求变的欲望,充满浪漫派和现代主义的意涵。在中国文学现代化过程中,这种欲求与世纪初兴起的革命潮流密切相关。1899年,梁启超将诗界革命当作重塑中国新民的第一要旨。1907年,鲁迅呼唤摩罗诗人“撄人心”的力量,改换中国人的灵魂。五四时期,郭沫若则藉凤凰涅槃的神话想象古老文明浴火重生的可能。5他们都乞灵于诗歌的魔力,视其为启动民族重建的工具。6
但“重生”也让我们反省现代中国诗学内部的张力:“生”意味着某种新事物的诞生,“重”则暗示重现某种曾经存在过的事物。关键所在,是现代性如何是一种既属于“开始”、又是为了“再开始”而生发的辩证性。也就是说,当现代中国人着手于发起新诗运动时,目的是为了建构一种瞬间爆发的“开始”,它的力量从无中生有,却又如此强烈,从而创造前所未见的事物。吊诡的是,当他们声称自己的计划“推翻”已经“过时”的事物时,他们必然重申时间变迁的意识。所谓的“开始”因而既指向前无来者的当下此刻,也指向某个失而复得的原初时刻——后者奉推陈出新之名,不断循环出现在历史无数的“当下此刻”中。摆荡在这两种“开始”观念间,现代中文诗歌可以被视作既是新“生”,也是“重”生;前无古人的创造性欲求与脱胎换骨的重复性需要因此纠结在一起。何其芳和冯至虽然只是两个例子,已足以说明现代作家在寻求突破的欲望和心理学“重复的冲动”之间的互生互动。7
何其芳和冯至的例子也指向二十世纪中期中国一种文化政治的迷魅。“重生”暗示两个诗人在面临天启般的时刻(或事件)时,陡然而生的启悟和救赎的渴求。他们如此虔诚地接受诗学与意识形态的洗礼,甚至上演了基督宝训:“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8然而,如果何其芳和冯至彼时的诗作今天仍然打动我们,个中原因或许并不是因为他们完成了自我改造,完成了政治要求的主体建构。恰恰相反,正是诗人字里行间不时出现的裂隙,让我们理解诗歌本身所具有的抒情政治。这些裂隙提醒我们诗人的语言总已充满曲径通幽的游离性;诗人的本命就是偶开天眼,看见并铭记不可见的事物。暧昧的意象、曲折的语法、过分含蓄或张扬的姿态每每暗示他们从天启的路上岔出,甚至回到他们所不应再欲求的“前世”。追根究底,所谓的“抒情性”是种意在言外、另有所思的“旁白”(aside),或现实话语的灵光乍现。
冯至与何其芳诗歌中的“重生”的抒情可有另一种定义。这涉及诗歌过程中出于音步或情绪的需要,所产生的暂息(ceasura)或顿挫,以此叫停了语意的流动。更有意义的是,这一暂时休止的效果带来了意义的悬置(aporia),一种意想不到的裂缝,打破了话语或创作的完整性、颠覆了诗人的作品以及。据此,“重生”期许的不仅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而且也是“被压抑的回返”。无论这些诗人以何种方式获得新生,“重生”的抒情指向他们个人的、特有的个性或征候的迸发,而这些都无从被线性、叙述规范所“和谐”。
随着上世纪中期“重生”的抒情风潮后,无论冯至还是何其芳,或其他经历类似命运的同行,都未能再写出可与他们1942年以前的作品相媲美的新作。为了更细致的描述何其芳与冯至走向诗学“重生”的曲折道路,我转向他们诗作中最突出的主题:何其芳的梦,冯至的蛇,梦的变化无形,蛇的迂回缠绕,都显示在现代中国作为一个诗人的微妙处境。故事从1938年开始。

何其芳:“我很珍惜着我底梦”9


1938年8月14日,何其芳离开成都,前往延安。他不是独自旅行,同行的还有两位已经崭露头角的作家卞之琳和沙汀,以及沙汀的夫人。他们于八月底抵达延安。10年轻的旅人不顾旅途的劳顿,立即为革命圣地的所见所闻感到欢欣鼓舞。在周杨的安排下,他们很快见到了毛泽东。“延安有什么可写呢?……也有一点点可写的。”11毛泽东就这样自问自答地接见了年轻的访问者。
对何其芳而言,这是一个魔幻时刻。11月16日,他发表了散文《我歌唱延安》,迅速成为解放区脍炙人口的名篇:“自由的空气。宽大的空气。快活的空气。我走进这个城后首先就嗅着,呼吸着而且满意着这空气。”12在发表《我歌唱延安》后的第二天,他宣誓加入共产党。两天以后,他加入贺龙将军的陕北部队,从而亲身经历军旅生活。13
在战时进步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中,远赴延安朝圣并不是特立独行之举。但鲜有人能够像何其芳那样,如此迅速与决绝地经历了信仰的转变。如果我们考虑到他在战前与左翼没有渊源,对革命事业毫无准备,他的例子就更为显得特殊。事实上,何其芳所赖以崛起的京派现代主义,恰恰是左翼的对立面。然而,何其芳被延安的气氛彻底打动,他决心改造自己。几个月后,当他的朋友决定重返大后方,何其芳选择留在延安。
要想理解何其芳的“天路历程”,我们需要知道他的早期生涯——或说是他的前世。何其芳是个四川小地主的儿子,成长过程中早熟而孤独,文学是他唯一的心灵慰藉。十七岁时他赴上海读高中,在那里为新月派诗歌所倾倒。1931年他入读北京大学,专攻哲学,但他更钟情的是文学。他不仅熟读中国古典诗词,而且也广泛涉猎西方诗人作品,从雪莱到丁尼生、波特莱尔、马拉梅、惠特曼、艾略特,不一而足。与此同时,他热情地投入创作。14
从各方面而言,何其芳这个时期的诗歌完全符合浪漫派对抒情风格的定义。他诗歌中的自我是个孤独、自省的年轻人,永远在渴求爱情与伴侣。细密繁复的意象,动听悦耳的音节是他修辞的特征。杜搏妮(Bonnie McDougall)认为,何其芳第一篇发表的诗作《预言》中,有着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瓦雷里、歌德和屠格涅夫的影响。15诗人热烈地期待“年轻的神”的到来,最终却叹息他的神秘不可及: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16

在《慨叹》中,何其芳以雪莱和济慈的姿态来发问:

我是丧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鲜?
多少夜星空的静寂滴下绿阴的树间?
春与夏的笑语?花与叶的欢欣?
二十年华待唱出的青春的歌声?17

何其芳在大学岁月中逐渐熟悉英美现代主义,于是有意压低他的浪漫感伤倾向。他的转变发生在三十年代初期,适逢瑞恰兹(I.A. Richards)的形式主义诗学与艾略特的作品流传到北京。18在《古城》中,古老的北京变成了艾略特“荒原”19的东方客观对应,一个充满窒息的孤独与离奇的异象的荒凉所在:


逃呵,逃到更荒凉的城中,

黄昏上废圮的城堞远望,

更加局促于这北方的天地。20



何其芳也如京派现代主义者那样,醉心于李商隐、温庭筠与李贺的晚唐风格。21他迷恋晚唐诗丰饶的意象、艳情的暗示以及繁复的象征,并试图在其中寻找与西方象征主义与意象派的关联。22他最有想象力的作品里,中古的颓靡氛围与现代主义的异化情怀相互定义,形成极其独特的风格。如《休洗红》中的一节:


寂寞的砧声散满寒塘,

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

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

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23



这一诗节里,声音、色彩、感觉的意象杂糅,让人联想到晚唐诗旖旎雕琢的修辞风格,以及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感官互涉的通感(synesthesia)。《休洗红》一题并非何其芳独创,它曾是东晋佚名古诗的标题,也曾为李贺在八世纪晚期所用;在何其芳笔下,则体现了时光流转回还,古典与现代奇妙的对话。
何其芳著《预言》,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
何其芳的诗作中充满了黄昏、幻境,孤旅、夜遇和梦境这一类的主题。他的早期作品结集 《预言》(1945),也是他最受欢迎的著作,其中的三十首诗中,梦这个字出现多达二十七次。24我们无须借助弗洛伊德的理论,亦能辨识何其芳对于欲望与创伤、幻觉与现实之间临界状态的迷恋,如梦如幻。当梦出现在暮光的时段里,何其芳完成了他的死亡舞台。在鬼影幢幢的幻象中,他玩味“暮”与“墓”之间的文字游戏。25在《古代人底情感》(1934)中,诗人犹如受到蛊惑,追寻另一个世界。但结果如何?


仿佛跋涉在荒野

循磷火的指引前进

最终是一个古代的墓圹

我折身归来

心里充满生底搏动

但走入我底屋子

四壁剥落

床上躺着我自己的尸首26



诗人有如梦游者一般,走过“荒原”,长途跋涉尽头,竟是自己的家,而自己早已死亡。当生命为梦魇所包抄,存在总已是一种遗世的形态,死亡无所不在。
1934年,何其芳在他的挚友卞之琳的影响下开始写作散文诗,他师法西班牙作家阿佐林(Azorín),27结果写出一系列精致的素描,或重述古代志怪故事,或描摹个人幻想。这些散文最终结集为《画梦录》,凭此何其芳作赢得《大公报》文学奖,这是他战前写作生涯的顶峰。在代序《扇上的烟云》里,何其芳回顾以往的文学成绩,坦言“我很珍惜着我底梦。并且想把它们细细的描画出来。”28后来在另一篇散文《梦中道路》中,他写道:“我写诗的经历便是一条梦中道路”,作为一个在梦的荒野中孤独的旅者,“在昨天与明天之间我总是徘徊”。29诗人想要逃离那折磨人的孤独,藏身在梦境和语词构建的世界中,却酸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危机。他的写作也不过是海市蜃楼一般的“玩物”。30
《画梦录》最精彩的篇章,都处理一种对于某种魔力的迷恋,这种魔力跨越了认知与想象的领域,将事物变成其所非是。《丁令威》讲述一个汉朝道士化鹤升天的故事。《淳于棻》描写一个侠客坠入南柯一梦,在瞬息之间历经世事沧桑。《白莲教某》写到的奇遇,显现巫术与历史难分彼此。这些“故事新编”不是把故事做实,而是揭示讲故事本身的虚幻性质。
《画梦录》的美学,精炼地体现在何其芳于1934年即将开始写作这些散文时所做的一首诗《扇》中:

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
成天凝望着悬在壁上的宫扇31

这两行诗在一定意义上囊括了何其芳在这个阶段的唯美主义。镜子或能反映现实世界中的情境,但诗中人物面对的是悬在壁上的宫扇。“扇上的楼阁如水中倒影”,投射回到少女的目光里,“染着剩粉残泪如烟云”。闺中少女与扇上意象的对照之外,竟又生出另一种别样目光的轨迹:


如寒冷的月里有了生物,

每夜凝望这苹果形的地球,

猜在它的山谷的浓淡阴影下,

居住着的是多么幸福——32



何其芳对此诗情有独钟,在此基础上写了《扇上的烟云》,作为《画梦录》的代序。这三重互相注视的情境,重现于卞之琳一年之后写作的《断章》(1935)循环往复的注视中,后者立即成为经典之作。33这两首诗都冥想主体与欲望客体之间复杂的视觉关系。两篇作品都突显出视阈在重重叠叠的物件与感知的“扇影”(或如卞之琳诗中“框架”)之下,投射主体多变的欲望。善于操作拉岗(Lacan)“屏蔽”(screen)论的读者可在此找到绝佳案例。通过《画梦录》,何其芳将“扇”的精致、迷宫一般的诗学推向了极致。但这本诗集也暴露了他的局限。如他在一首诗中感叹的那样,“在画地自狱里我感到痛苦”34。“我倒是有一点厌弃我自己的精致。……为什么我回过头去看见我独自摸索经历的是这样一条迷离的道路?”35
何其芳著《画梦录》,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抗战爆发后,何其芳加入撤退到后方的流亡潮,于1937年底回到故乡。此时,由于战乱流离,也由于他在北大毕业(1935)后的教书经验,他的创作风格与主题有了显著改变。在1936、1937年间的作品中,他对社会公义和国难的关切与日俱增。他不再沉浸于画梦之中,而是寻找一种能够反映现实变迁的形式。战争让何其芳直面家国危机,加强他改变人生和写作的决心。1938年初,他在成都创办了一份杂志《工作》。在创刊号刊登的《论工作》一文中,他悔恨自己以前的脆弱和多愁善感,发誓今后要洗心革面,努力工作。他自问道:“我们现在放不放弃文学工作?……假如不放弃的话,我们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36
《论工作》语气尖锐,论点咄咄逼人,读起来近乎何其芳向左转的宣言。另一件事加速了他的转变。1938年5月,周作人附逆的消息传到后方,震撼文学和知识界。何其芳对周作人背叛国家感到愤怒,因为先生不仅是五四运动的领军人物,而且也是京派现代主义作家的精神领袖。周作人沉静优雅的趣味,还有对文学自主性的信念,都曾是何其芳亦步亦趋的理想。但周作人竟然变成了汉奸。对年轻的诗人来说,这不仅是政治上的背叛,也标志他所曾信仰的抒情价值体系的内爆。
就在此时,京派导师朱光潜看出何其芳对周作人的谴责已有过于粗暴之虞。朱光潜与周作人曾有同事之谊,他反对一般对周的武断批评,也希望对后者的动机给予较多理解的余地。37朱光潜的态度却愈加激怒何其芳;他没有能体会青年诗人义愤之下的曲折心事。那就是,何其芳之所以对周作人下水事件如此耿耿于怀,因为他在其中看出,如果他仍然追随周作人所身体力行的抒情道路,他就有可能也犯下周的罪行。抒情主义成为危险的诱因。因此,何其芳对周作人的谴责,或许投射他对自己所来之路的检讨,一场假他人之名的自我挞伐。
1938年6月,何其芳写下《成都,让我把你摇醒》。至此,诗人仰慕丁尼生、瓦雷里、艾略特的日子一去不返了。他新的缪思是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他的风格也变得直接和恳切;他的意象充满了迫切感和动感。诗结束在吶喊中:

让我打开你的窗子,你的门,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38

这里诗人使用窗子和门的意象,取代了他以前最钟爱的“画扇”和“镜子”。同样惊人的是标题(以及主题句):“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其急切的语气与何其芳早年作品中催眠、梦呓般的风格大相迳庭。他就沉睡与觉醒、幻梦与清明所做的对立,让我们联想鲁迅有名的“铁屋子”寓言。鲁迅思考的是一个两难困境:究竟应该让囚禁在铁屋子里的中国人在昏睡中窒息而死,还是把他们“唤醒”,却发现仍然无路可走,以致陷于混乱而同归于尽。何其芳不再有鲁迅的顾虑。他把摇醒成都这个“铁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当作道德律令。他也深信唤醒大家将带来希望与秩序,因为就在铁屋子的“窗外”,延安已经在望。
何其芳究竟解决了他的梦境几何难题了么?延安是否就让他就此祛除了一切不该有的梦?1938年入党之后,何其芳看来意气风发;他每篇新作都投射出一个革命干部的高洁形象,随时准备为革命圣地大唱赞歌。“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我把我当作一个兵士,/我准备打一辈子的仗。”39然而,他诗歌的字里行间,隐隐有不安浮动——各种各样的梦境意象纷至沓来:

你呵,你又从梦中醒来,
又将睁着眼睛到天亮40

我最讨厌十九世纪的荒唐的梦——
我们是科学理论的信徒。41

而且我仿佛听见了
他(列宁)在一个会议上发出的宏大的声音:
“我们必须梦想!”42

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顶下,
和我那些兄弟们一起做着梦,
或者一起醒来,唱着各种各样的歌43

做梦,还是不做梦,这是一个问题。何其芳想要从梦中醒来;或者如果他必须做梦,他只能做“好”梦。而底线是一个虔诚的共产党员应该努力工作,日以继夜地尽忠职守,甚至在梦中也不例外。
何其芳的梦其实还有一层更深切的顾虑。如他的日记和其他文字中所表明,由于白天过度紧张的工作,他在夜晚每每难以入睡。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每当他失眠的时候,他就迫切想要写诗。因此,何其芳将他在1939年到1942年的作品结集命名为《夜歌》。这本诗集堪称毛泽东“讲话”前,延安诗坛最高成就之一。在其中,诗人坦诚描绘漫长而艰难的自我改造过程。他既纪录了革命行动带来的兴奋,也写下日常生活的辛苦,甚至沉闷。有些时候,他陷入沉思的情绪,回想浪漫的岁月,但他立刻用正面的观念来克服这些胡思乱想。
对我们而言,这些诗作构思和写作的时机尤其耐人寻味。举例来说,《夜歌》本身就是个可疑的标题 。何其芳在《夜歌(二)》的开始,引用了《圣经:雅歌》里的句子:


我的身体睡着,我的心却醒着。



第一个诗节是这样的:


而且我的脑子是一个开着的窗子,

而且我的思想;我的众多的云,

向我纷乱地飘来44



根据革命工作伦理,在漫长一天的辛苦工作之后,一个模范战士应该会在晚上香甜入睡。何其芳不能入睡,已然表明他的身体还不能适应新生活的生理与政治的节奏。这是他以往都市病的征候。他在1934年的诗作《失眠夜》就是证据。45
诗人身心失调的问题也带来他的诗歌语意暧昧的问题。它表明无论怎样努力工作,何其芳仍有着可疑的夜生活;他让“思想”控制了身体。这也让我们想到在《画梦录》里,“烟云”婉转地传达出浪漫奇想与白日做梦的意思。假如何其芳重新铸造的肉身仍有一扇“窗”向“云”打开,这的确意味着他内心犹存着对于过去那颓靡小资生活的向往。
何其芳为失眠而感到苦恼,急于找到解决办法。《夜歌》里有些作品旨在诊断他的身心问题的根源,其中最直白的是《解释自己》:


把我个人的历史

和中国革命的历史

对照起来

我的确是非常落后的。



回首“前世”,他意识到:


我犯的罪是弱小者容易犯的罪,

我孤独,

我怯懦



为了重塑自我,何其芳欢迎公众的监督:


我忽然想在这露天下

解释我自己46



最终,何其芳在《叫喊》中宣称,


我还有证明

我是一个忙碌的

一天开几个会的

热心的事务工作者,

也同时是一个诗人。47



以此,何其芳仿佛在进行一种社会主义式的“梦的解析”。通过搜寻他自己人格的缺陷,检视成长过程中的不足,以及自我投射复健的希望,何其芳成了他自己的精神分析师。这种强烈的自我表白的冲动,确实反映了在延安人们热衷自我批评的文化氛围。而这种风气通过像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1939)之类著作,获得理论基础和方法指导,在毛泽东的“讲话”之后更成为党内工作机制的一部分。然而,何其芳内心仍有一种深切不安全感萦绕不去,这种不安全感早在他来到延安以前就已经存在,现在更需要一种戏剧性的仪式外化出来。
何其芳在有些诗中上演自虐的剧场,在(自取的)痛苦和羞辱中寻求救赎。48他极力描写自己迷失的灵魂在炼狱中煎熬,甚至透露出一丝色情含义:


如同脱掉我所有的衣服,

露出我赤裸裸的身体。49



他修辞上的夸大其词与繁复累赘,与其说是缺乏想象力,不如说是暗示了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求——未来憧憬总是可望而不可即,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倾诉。诗歌展演了他的欲望剧场。只有透过公开的自责自弃,才能获得一种暂时的、取代性的满足感。50
《夜歌》的标题点出何其芳诗作的暧昧性质。既然它们作于失眠的夜晚,这些诗作对何其芳的思想都不设防;相反的,它们将他愈加拖向潜意识幽暗的通道。何其芳本想通过写诗来梳理他纷乱的思想,但却最终以语言建构产生了更多不请自来的幻魅。如上所述,即使在他最狂热的自白诗中,也有着一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夜歌》因此意外的复写了《画梦录》中某些重要时刻,让我们重新思考上文所讨论的画梦、镜、窗这些意象。对于何其芳来说,这三个意象应该投射一种追求思想真理的直线进步过程。然而前面的分析已然表明,它们其实构成了一种神秘的循环。让我们再读一遍《扇》中的名句:

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
成天凝望着悬在壁上的宫扇。

我们能够想象对于在延安的何其芳同志,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宫扇”早已经被丢弃了;取而代之,他窑洞住所里墙上最有可能悬挂的是毛主席的画像。但没有改变的依旧是看与被看的循环游戏,以及何其芳尽其所能却徒劳无功,永远无法捕捉他那变幻莫测的欲望对象。
我进而认为,这种循环的欲望,在何其芳对欲望死亡和复活——重生——的演绎中达到顶点。 在《北中国在燃烧》中,他宣称:

我曾经是一个迷失的人。
像打破了船的乘客抓住木板,
我那样认真地委身于梦想和爱情。
但梦想和玻璃一样容易破碎,
爱情也不能填补人间的缺陷。

他承认:“当我有远行的时候前一晚上我总是睡不好,”他决意抛弃所有的过往:


我是命中注定了没有安宁的人,

我是命中注定了来唱旧世界的挽歌

并且来赞颂新世界的诞生的人,

和着旧世界一起,我将埋葬我自己,

而又快乐地去经历

我的再一次的痛苦的投生。51



《北中国在燃烧》理应是《夜歌》的高潮,是何其芳在当年“梦中道路”上行尸走肉般的跋涉后,浴血重生的宣言。但这首诗从未完成;对于熟悉他早期作品的读者来说,它带回来,而不是驱走了,他的旧梦:

爲什麽在这样的晚上我还做这样的梦?
为什麽我的梦比我的白天还要沉重?52

毛泽东发表延安讲话之后,何其芳身先士卒,在作家中首先坦白自己的错误,要求改造。53在《改造自己,改造艺术》中,他写道,整风运动开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像那种外国神话里的半人半马的怪物,虽说参加了无产阶级的队伍,还有一半或一多半是小资产阶级。”54何其芳的自我检讨在《朱总司令的话》中达到高潮。他奉劝知识分子和作家放下“自尊心理”,从而认识“客观真理”,也就是:“投降,就是完全缴械。我们到延安,在延安工作,还不过是在政治上从另一阶级到这一阶级罢了。我们还要在思想上抛弃那些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才是真正的完全缴械。”55在同一年,何其芳发表了《两种不同的道路:略谈鲁迅和周作人的思想发展上的分歧点》。这篇文章是对那些曾经在1938年批判他对周作人态度过激者迟来的反驳。他重申了对周作人的蔑视,并盛赞鲁迅,称其为中国革命的良知,以及新民主主义的先驱。
1944年和1945年,何其芳两次作为延安特使被派往重庆,他的任务是宣扬毛泽东的“讲话”。56他教条主义的倾向以及自命不凡的态度,甚至激怒了在重庆的左派老将如胡风和冯雪峰。571949年当他发表《关于现实主义》时,他已经成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代言人和党内强硬派。与此同时,他的创作力大为减退。在1946年到1952年期间,他仅仅写了一首诗《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赞颂新中国的成立。
但是,何其芳真能驱走他的孤独和梦吗?他那日益刺耳尖诮的声音,似乎是对他几年前的叹息——“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一种过度的补偿。58毛泽东在何其芳的战鼓声中察觉到了可疑的回声,批评何其芳有着“柳树性”的人格。591952年,何其芳将《夜歌》改题为《夜歌和白天的歌》,希望在新时代里给这部战时作品集加上一个更欢快的调子。60然而,新标题除了对比夜歌与白天的歌之外,也暗示着夜与日交替的时刻——黄昏。这正是何其芳曾经在“梦中道路”跋涉的时候:


但走入我底屋子

四壁剥落

床上躺着我自己的尸首



就这样,何其芳不断重访自己的前世,在“画梦”的国度与延安的梦土之间鬼魅一般来回穿梭,生而复死,死而复生,构建了他“重生的抒情”诗歌中最生动、也最令人感喟的部分。

冯至:“我的寂寞是一条蛇”61


1938年,冯至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逃难途中。卢沟桥事变前,冯至在上海教授德国文学。1937年秋天,他随大学西撤,直到第二年底才抵达目的地云南昆明。逃难的过程无比艰辛,他的妻子在路上几乎一病不起,即使数年后想起,仍使他低回不已。冯至一向崇拜杜甫,他自己的流亡生涯让他理解杜甫在安史之乱后的悲怆。滞留江西期间,他写下一首七绝:



携妻抱女流离日,

始信少陵字字真;

未解诗中尽血泪,

十年佯作太平人。62



回首过去,冯至有足够的理由怀念战前的岁月。1928年夏天,他在哈尔滨短暂任教之后,返回北京,执教于孔德学院;63他也加入了文学杂志《骆驼草》的编辑行列,与周作人和废名共同工作。第二年,他获取赴海德堡大学读书的奖学金;同时,他也恋爱了。冯至在欧洲驻留了六年(1930-1935),1936年回到中国。
冯至在诗中没提到的,是这太平十年里他的创作停滞。对于这位早在1921年就享誉文坛的诗人来说,十年的停滞确实令人费解。历史的后见之命告诉我们,冯至这十年是有意为之的暂停,是为了重返文坛的准备。反讽的是,重新点燃冯至创作热情的竟然是战争。
冯至在少年时期就开始写诗。像何其芳一样,他度过了早熟、忧郁的青春期,早期作品中的主题多是孤独,忧郁,死亡。有批评家认为冯至的风格是由于他童年丧母的创伤,64但这一风格毋宁更反映了同代诗人共有的浪漫征候。冯至与众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沉湎于感伤,而是显示了强烈的自省倾向。如他自己所说,“没有一个诗人的生活不是孤独的,没有一个诗人的面前不是寂寞的。”65他提醒我们,尼采在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的孤寂中写作《萨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屈原在放逐中吟诵千古绝调。他相信“人永久是孤独的”,“朋友,情人,不过是暂时的。只有你的影子是一生不能离你”。66
冯至善于探索人类经验中幽微、神秘的方面;他的诗总能传达一种沉思、内敛的语调。用鲁迅的话来说,冯至的诗有着“幽婉”的风格。67他最早发表的诗作《绿衣人》是一个绝好的例子。

一个绿衣的邮夫,
低着头儿走路;
——也有时看看路旁。
他的面貌很平常,
大半安于他的生活,
不带着一点悲伤。
谁来注意他
日日的来来往往!
但他小小的手中
拿了些梦中人的运命。
当他正在敲这个人的门,
谁又留神或想——
“这个人可怕的时候到了!”68

冯至在十六岁时写作此诗,已显露一系列贯穿他创作生涯的主题:日常生活中隐含的危机,没有交流的交流,人存在充满悬念中等待命运揭晓。虽然冯至还需要很多年来发展他的诗歌哲学,这首小诗已经启发我们的疑问:诗人是否就是那个邮夫,勤勉的命运信差?还是收信人,未知信件的读者?抑或那回旋在日常生活的悲剧之上那幽灵的声音?最重要的是,诗的功能是否不外乎在平静如水的日常里,让我们看到“可怕的时刻”?
孤独不仅是一种情绪,也是人的存在状况。而冯至也认为,孤独尽管引起神秘感和恐惧,却也最具有诱惑力。由是他写了最著名的《蛇》(1926):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69



这里,孤独化身为一条蛇,在诗人心灵上徘徊不去。它既温存,又可怕,既是“忠实”的,又不可预测,这条蛇滑行爬过诗人的内心世界,显现出情投意合及其对立面——形单影只——那种玄妙莫名的关系。如同《绿衣人》中的邮夫一样,蛇的意象本用来表达诗人对爱人的感情,但却暴露出两个寂寞的灵魂之间不能持久的关系。
冯至日后回忆说,他是从毕亚兹莱(Audrey Beardsley)的一幅画中获得这个意象的,画中的蛇仰起身子,口中衔花,立在一个女子面前。70他知道“蛇,无论在中国,或是在西方,都不是可爱的生物,在西方它诱惑夏娃吃了智果,在中国,除了白娘娘,不给人以任何美感”71。但冯至仍然为毕亚兹莱画中的蛇所痴迷,在他眼中,那条蛇“看不出任何阴毒险狠,却觉得秀丽无邪。它那沉默的神情,象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72
无论他在画中感到蛇是怎样的“秀丽无邪”,冯至都不能期待读者会毫无顾忌地接受那条蛇。事实上,毕亚兹莱的风格属于欧洲世纪末的颓废潮流,与青年冯至所拥抱的五四精神看起来相距甚远。也许为了辩护他对毕亚玆莱的兴趣,冯至多年之后指出鲁迅是毕亚兹莱艺术风格的爱好者。73我们应该记得鲁迅在《吶喊》(1923)自序中说过,“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74就在冯至写《蛇》的几个月前,鲁迅写作散文诗《墓碣文》,其中“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75不仅如此,凭着冯至的西方文学功底,他应该也知道梅杜莎的神话,他写到爱人头上“浓郁的乌丝”,不难让人想到怪兽妖女舞动的头发是成千的小蛇;他或许也知道莉莱丝的神话,从济慈到但丁罗塞蒂都曾唉叹这个美人被蛇缠绕的情境。从这样一系列蛇的形象出发,我们或许能够从新的角度理解冯至的孤独。在“幽婉”的外表之下,有着蛇一般的力量,纠结着无邪与颓废,善良与致命的诱惑。76
1927年,冯至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北上哈尔滨担任中学教员,但这次经历却像一场劫难。他在《北游及其他》的序中说,他所遭遇的哈尔滨是“古怪的”77;他的愤恨如此之大,让他在“雪最大,风最寒的夜里,独自立在街头,觉得自己虽然不曾前进,但也没有沉沦”78。他仍然相信诗,感到自己的心境与杜甫的诗情正好合拍:


此身饮罢无归处,

独立苍茫自咏诗。79



他竭力寻找出路平复自己的焦虑,那焦虑淤积在心,无法摆脱。最终,他让蛇占据了自己的存在:


象是灰色的蛇,

一动也不动地入了冬蛰。80



冯至便这样结束自己的青年时代,如同一条蛇进入了冬眠期。在接下来的十年间,他很少写诗,等待着诗情的复甦,如同蛇在等待着送上另一朵“绯红的花朵”。
歌德和里尔克在此时登场。冯至分别在1924年和1925年开始接触这两位德语文学巨匠。81冯至最初通过二十年代初期风行一时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文版了解歌德和“狂飙突进”运动的关系;而里尔克的诗歌则是通过他的叔叔,著名美学家冯文潜的介绍。冯至在阅读了《旗手克里斯托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后,立即在里尔克的声音里找到一个与自己相似的灵魂。他后来写道:“那时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得获。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82但直到留学海德堡读书时,冯至才开始完整理解里尔克的诗学;阅读里尔克让他明白人性的状况确定了不可逃脱的孤独状态,只有忍受和工作才能提供唯一度过这种命运的方法。他赞同里尔克的看法,死亡是拥抱这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未知力量,正因为生命脆弱的性质,人需要学会打开眼界,重新熟悉这世上正在进行的一切。冯至从里尔克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有关美的难以捉摸的本质。冯至在给德国友人鲍尔(Willy Bauer)信中说,“在《杜伊诺哀歌》里有一句:‘因为美只不过是恐怖的开始……’我每次读到这诗句,心里都怀着极大的震悚。世界是深沉的,还有许多秘密未曾揭示。美和一切庄严的事物只是要求放心大胆地去将其把握和忍受。”83
留学海德堡期间,冯至也致力于学习德国的其他作家和思想家。他熟知荷尔德林(Hölderlin)的作品,他的博士论文则是关于诺瓦理斯(Novalis);他上过卡尔•雅斯贝尔斯的课,直接了解到后者对于存在主义和信仰的阐释。84他为克尔凯郭尔的“非此即彼”的哲学观念所吸引。然而,里尔克仍是冯至的学徒时代中最关键的影响。冯至认为“德国18世纪中期的浪漫派诗人们……已经演了一番无可奈何的悲剧。他们只有青春,并没有成年,更不用说白发的完成了。……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85尽管冯至在这个时期没有写多少诗,他却依照里尔克的榜样在反省中建立新的诗人主体性,这个主体忍耐孤独,却不怕与广大世界相联。冯至在1936年返回中国之际,翻译了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在序文中,他强调了里尔克的教诲,即诗人的力量并非来自灵感或者情感,而是来自“经验”和“工作”。86冯至的宣称标志着他自己风格的转折点,也为他此后战时创作的抒情话语奠定了基调。
歌德著刘思慕译《歌德自传——诗与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然而,如果没有歌德的影响,冯至仍无法完成他的诗艺。尽管他对狂飙突进和随后的德国浪漫派运动有所保留,冯至却认为歌德是一个突破了他自己时代的卓越人物。不像许多同时代人那样,冯至从没有被《少年维特之烦恼》这类歌德早期作品所吸引;他对大师晚年的杰作情有独钟。在给鲍尔的信中,冯至指出他甚至爱《诗与真》更甚于爱《浮士德》。对他来说,晚年的歌德有着对人类的深刻理解,人生是充满活力的变化的过程,人能独立于社会干涉和历史律令之上。用冯至的话来说,歌德属于这样一代作家,“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为自己而活着,但是他们又都属于宇宙。”相比之下,“现代人化为了群体,可是又永远是孤独的”87
冯至从歌德那里获得灵感,用以让自己对里尔克的观点变得更犀利。他欢迎歌德对于生命及其持续转变的健康、活泼的态度,赞美它的运动感,以此来给里尔克式的“孤独和忍耐”注入活力。他强调歌德关于“摒弃”的观点,即下定决心摒弃那些看似让人喜悦,不可或缺的事物,他认为这观点正与里尔克抵制庸常生活与既成观念的想法互为补充。歌德的学说被冯至概括为“死与变”(Stirb und werde)。他在1934年致鲍尔信中说:“‘死与变’是我至高无上的格言。”88冯至特别喜爱歌德《幸福的渴望》(Blessed Yearning) 这首诗:

     什么时候你还不解

  这“死与变”的道理,

  你就只是个忧郁的过客,

  在这黑暗的尘世。
89

Never prompted to that quest:
Die and dare rebirth!
You remain a dreary guest
On our gloomy earth.

与此相应,通过死与重生的循环而实现的蜕变,是保证生命与宇宙活力的关键要素。
在这个关口,蛇,那曾经让青年冯至迷恋而苦恼、随之引他进入冬眠期的生物,再次浮现。1934年,冯至在给鲍尔的另一封信里,提到《幸福的渴望》,将它形容为“探索和表现灵魂深处的一首最美好的诗。……蛇蜕皮和毛虫化蝶这两个古老的象征是非常生动和富有教益的。”90人类需要重获青春活力,正如蛇蜕皮,或蝴蝶破蛹而出。91
冯至在1941年写成二十七首十四行诗,集为《十四行集》,蛇的意象在其中重新登场。92在第十三首十四行诗中,冯至向歌德致敬,诗的结尾处出现了蛇蜕皮的意象。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地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麽投向火焰,

蛇为什麽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93

尽管1941年正是后方生活艰苦的一年,冯至却在长久的蛰伏之后突然诗情爆发。冯至的十四行诗突出诗人主体与从细小到宏大事物的互动,对著名的文学家与哲人致敬,并在宇宙无限的对照下思考生与死的自然循环。他唯一没有直接触及的主题是战争。但战争,及其相关的流亡,人际关系的崩溃,文化毁灭,乃至死亡,却构造了他这些诗作诞生的背景。
冯至著《十四行集》,明日社1942年版
《十四行集》突显了里尔克与歌德对冯至的影响。对冯至以及他的读者而言,当战争带来人类文明的崩毁时,里尔克对忍耐、工作,与沟通的召唤显出空前的意义。他认爲诗人的道德天职是揭示现状背后的幽暗处境,既要指出人类之间沟通的图景,也表达人与大千世界的息息相通。然而冯至无意提倡爱国主义。他所憧憬的社群关系比国族关系更为广泛,也更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在这种关系中,个人的自立与集体的丰盈、存在的孤独与万物之间本质上的聚合,都得到强调。
更为重要的是,冯至想象一种复兴的景象,一种本体意义上的重构。为此,歌德“死与变”的概念成为至关重要的力量。他在歌德有关蛇蜕皮的比喻中,看到自然界自我更生的能力,以及造就人类文明生生不息的神话诗学力量。为了进一步表达这层意思,冯至将蜕变的意象延伸到一系列的类比中。例如,他在第二首十四行诗中写道,“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做尘埃;”将人类比做“秋日的树木,一棵棵/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94继而总结:


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95



第三首中,蜕变获得植物学层面的意义,对有加利树的形容是“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96第四首中,冯至赞美鼠曲草(edelweiss):“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97随着十四行诗章的展开,宇宙间一切事物,从太空中的奇迹,到“小昆虫”转瞬即逝的存在,都被编织到死与变充满活力的循环之中。
当中国陷入战争,暴力与毁灭之际,冯至的《十四行集》的抒情召唤显得不合时宜。冯至的诗意在超越历史偶然,证成生命在喻象和形上的深邃丰富。它强调在万物变与不变的持续过程中,自我陶冶、蓄势以待的必要。相应的,诗最伟大的功能是见证、描摹由此而生的转变。由是,在第一首时中有这样的宣告: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98

诗作为幻想的载体,“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并给“泛滥无形”水样的事物以形式。99然而,即便有这种种对于忍耐、自我陶冶、变,与重生的宣告,我们仍不禁在冯至的创作中发现暧昧的意味。王晓珏就曾指出,既然十四行诗的结构是基于结构性的自我反转,冯至必须要处理形式本身的解构倾向。100这使王晓珏追问,冯至是否真能在他的形式与内容,抑或其对孤独的沈思与对群体的追求之间,达成协调?因此,冯至所提出的问题如“什么是我们的实在?/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101就并非仅仅修辞的问句,而是暗示着深在的不确定性。
我们也需要检讨冯至在构造死与变的主题时,是否真能在里尔克和歌德之间找到平衡。正如上文所述,冯至从里尔克那里了解到主体的孤独真实状态,而歌德提供给他一种新的能动性,使得蜕变可以发生,重生成为可能。但有批评家注意到冯至在认同两位德语大师之间的观念“关联性”时可能跳跃过大了。张晖就指出,冯至如此迷恋歌德提出的“神秘和谐”的景象,刻意在里尔克和歌德之间找到联系。但过犹不及,冯至或许已经将里尔克式的存在主义思想与歌德的世界观混淆起来。102以冯至最向往的蜕变的观念为例。歌德的蜕变概念来自他的原型理论,与自我的观念并置。原型理论根植于浪漫主义,被认为构造了生物的核心,永远渴求发展。103因此,自我表达必须理解为不仅是静态的言说,而且是自我的“核心”不断寻求表达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在“核心加表达”的意义上展开。104这涉及到寻求目的的能动者,以及现代观念的有机体的形成。由此,歌德写作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高度成就成为他一生事业的顶峰。
冯至不仅认同歌德的原型,而且同样信奉里尔克强调个体融入宇宙整体的深奥观念。对里尔克来说,自我是存在的实体,它的有效性取决于同宇宙中其他事物的持续互动。里尔克的有些话似曾相识,犹如歌德原型说的回响,例如:“‘将来’终于是要到的,一个新人在生长,这里完成一个偶然,在偶然的根处有永恒的规律醒来,一颗富于抵抗的种子就以这个规律闯入那对面迎来的卵球。”105然而更仔细考察后,我们会发现里尔克将个体发展纳入“无所不在的母性”:“超越一切的也许是一个伟大的‘母性’作为共同的愿望。”106歌德式自我演出持续不断的蜕变过程,而里尔克式的自我则寻求回归万物共存的母体里胚胎的状态。
批评家如贺桂梅、韩牧、张宽都指出冯至倾向于将德国现代主体观念中国化,以至于他将里尔克的孤独等同于儒家的独善其身,将歌德对世界和宇宙的拥护视为牺牲小我,完成大我。107不仅如此,冯至还认为,歌德的思想愈加使他更理解《易传》的名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108这一读解其实不无疑义:中国君子以自我能动性来顺应天的韵律,而歌德式的英雄则是从“原型”中生发的灵魂,向着丰饶的“终极目的”(telos)前行。
这个裂隙(aporia)在冯至接下来的写作中变得更加显著,即中篇小说《伍子胥》(1943)和歌德研究。《伍子胥》是“故事新编”,取自伍子胥为父报仇的古史记载。109冯至在1942年秋天开始写作这部小说,试图将他在《十四行集》中发展的思想进一步在历史语境中发挥。历史记载中的伍子胥是个孝子,与其兄手足情深,对楚王忠心耿耿。但楚国宫廷内变,伍子胥的父母被留做人质。伍子胥陷入一系列两难:要么他奔赴楚国都城救父,但将因此而中计被诛;要么他出逃异地,伺机再为父报仇。无论冒死救父抑或违抗君命、伺机报仇,都将使他陷入不忠不孝之地。最后,伍子胥的哥哥选择为救父而牺牲,而伍子胥则出走异地。他最终辅佐吴王,打回楚国,征服了自己的国家。
在冯至的改写中,伍子胥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复仇者,反而犹如哈姆雷特那样犹豫不决。小说开头写伍子胥已经踏上逃亡的孤旅,内心却反复寻思复仇大业。与哈姆雷特不同的是,他最终决心行动。然而这行动却并不是预先设想的那样。这行动发生在伍子胥的内心深处:他要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人,不计流俗眼光,为其所当为。伍子胥最后出现在吴市,他披发吹箫,变成一个“畸人”。110
作为战时文学,《伍子胥》本可写成关于国仇家恨的寓言。但冯至无心逢迎爱国宣传,他要追问更尖锐的问题:国难之中,个人如何能够超越道德与社会政治的挑战,将自己变成真正的主体。因此,复仇成了伍子胥旅途中次要的目的;它的功能无异于一个“抛掷”,其曲线轨迹中有着伍子胥决绝的内心变化。“由停留与陨落结成的连锁,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111伍子胥在旅途中经历一系列的启悟,每一次都使他更接近自我转变。毫无意外的,歌德式“蜕变”又一次发挥关键作用:

[伍子胥]想象树林的外边,山的那边,会是一个新鲜的自由世界,一旦他若能够走出树林,越过高山,就无异于从他的身上脱去了一层沉重的皮。 … 旧皮已经和身体没有生命上深切的关联,但是还套在身上,不能下来;新鲜的嫩皮又随时都在渴望着和外界的空气接触。子胥觉得新皮在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112

《伍子胥》出版之后,有不同的批评声音。例如,年轻的诗人和批评家唐湜批评作品形而上学的倾向,质询冯至的人物塑造是否有历史依据。在唐湜看来,这部小说“没有重量,只有美的幻象,如另一个诗人的扇上的烟云。”113这里说的另一位诗人,当然正是何其芳。唐湜对于冯至的批评或许过于苛刻,因为不同于《画梦录》沉溺于迷离的幻想,《伍子胥》意在对人类意志和真实存在做出思维的阐释。但唐湜依然触及到冯至思想和作品的暧昧方面,即冯至倾向于将他新进获得的歌德式立场进行哲学化处理,将历史经验作为思维逻辑展开的舞台。在写作《伍子胥》几年之后,冯至追随何其芳的足迹,也转而支持共产革命。尽管何、冯转变的理由各有不同,但唐湜或许无意中点出两人之间隐密的契合。他们都理解在历史狂飙下,抒情主体产生绝对的存在危机,也都努力重新定义抒情主体存在的理由。但无论是何其芳的审美幻梦还是冯至的观念超越,最终都指向唯一的出路,那就是革命。剩下的问题就是革命如何从他们各自的抒情计划中产生。
仿佛正是为了回应唐湜这样的批评家所提出的质疑,冯至在1946年写作论《<浮士德>里的人造人:略论歌德的自然哲学》。《浮士德》第二部里,浮士德的学生瓦格纳创造了“小人”(Homunculus),这个小人后来引导浮士德见到希腊诸神。冯至将这个小人称作“人造人”,指出这是个虚拟的完美的人,但他不能自我延续生命,只存在于一个瓶中。在《浮士德》接下来的情节中,本来产生于火元素的人造人,为了获得瓶子以外完全的生命,必须与生命之源的水元素结合。于是,人造人经历了作为有机体的重生,投身于波浪中,迎向海神女儿。114冯至品评人造人为了重生而自我毁灭,暗指中国知识分子曾经隔绝于世地生活,必须将自己投入“生命的海洋。”115只有这样全新的新人才会诞生。116
冯至在战后的岁月里愈加卷入政治,他几经考虑,在国共两党的对立之外谋求建立第三种力量,但最终决定投身左翼。1171949年2月3日,他站在北大教员前列,欢迎进城的共产党军队。118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冯至发誓将听从人民的需要,“如果需要的是更多的火,就把自己当做一片木屑,投入火里;如果需要的是更多的水,就把自己当做极小的一滴,投入水里。”119他在此重申了歌德“人造人”的蜕变方式。他从寂寞的蛇,变为“畸人”,再变为“人造人”;他准备着成为社会主义新人。

重生,再重生

新中国成立后,何其芳和冯至都热切地投入建设。这无疑是“史诗”时代。但也有批评家和作家称之为一个“抒情”时代。120民族复兴、家国重整,肇生了新的主体意识。这一主体意识在政治和个人的领域上都充满渴望与动力,而有了欢喜赞叹的情怀。正如贺敬之(1924-)1956年的诗作标题所示,历经数十年革命,中国人民第一次有了要“放声歌唱”的冲动。
当然,无论“抒情”还是“抒情主体”的观念都需要重新定义。早在1951年,毛泽东就要求文人和知识分子进行“自我教育,自我改造”,随即发生新的整风运动。这场运动被通称为“洗澡”,不啻是意识形态上的洗礼,目的是将旧社会加诸思想上的污迹清洗干净。结果一种新的诗学(重新)诞生了。袁水拍在新政权出版的第一部诗歌选集《诗选》序中,这样定义诗人:“诗人只能是一个革命者,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一个像毛泽东同志所说的‘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121贺敬之将总结说,诗人必须是集体主义者,必须表现“集体的英雄主义”;提出“‘诗学’和‘政治学’的统一。诗人和战士的统一。”122
何其芳和冯至在新的抒情政治学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与周杨一起,何其芳成为宣讲毛泽东文艺政策的喉舌;他最著名的业绩之一,是1955年他对胡风的猛烈攻击。123冯至则在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中脱颖而出,被委以国内国外的重任。1952年他出版了《杜甫传》;他从战前就开始此作,但此时他笔下的杜甫已经成为唐代的“人民艺术家”,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前行者了。124更引人侧目的是同年他奉献给毛泽东的颂歌《我的感谢》(1952):

你让祖国的山川
变得这样美丽、清新,
你让人人都恢复了青春,
你让我,一个知识分子,
又有了良心。
你是我们再生的父母,
你是我们永久的恩人。125

冯至钟爱的蜕变主题并没有变。但取代歌德式“死与变”的,是诗人在这里转向毛泽东。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十四行集》写作十年之后,冯至承蒙社会主义感召,获得又一次重生。
同一年,何其芳也再作新诗。他写了《回答》,唯此诗直到两年后才完成。第一节如下:

从什麽地方吹来的奇异的风,
吹得我的船帆不停地颤动;
我的心就是这样被鼓动着,
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惊恐。126

这首诗发表后立即招致批评,并遭禁刊。诗人呼唤“奇异的风”,以渴望但亦迟疑的语调开始,起始的诗行如梦如幻,委婉凄迷,让人想到何其芳早期作品对生命的意义的盼望和徒劳。但接下来的诗行转向高蹈的、意识形态正确的语调,从而导致整首诗在情绪和结构上无法统一。
识者或许会认为,何其芳早在1938年就已入党,对社会主义的坚持自是想当然耳;而冯至作为一位深思型的哲学家诗人,对美丽新世界的无限好景或许有所疑虑。反讽的是,从他们的诗作看来,何其芳并不能痛快摆脱旧我,反倒是冯至对国家和主席毫无保留地宣誓效忠。这并不是说何其芳的革命信仰动摇了,或冯至对毛泽东的崇拜是机会主义表现。恰恰相反,我认为在解放之后,至少在短时间内,冯至和何其芳都相信他们可以用任何抒情方式、语气来表达自己。不论是崇拜还是疑虑,他们感到“解释自己”的需要——因为他们相信党的气度恢宏,对诗人的各种情愫和观点都能给予包容理解。然而这两首诗的命运都证明了延安以来“诠释性的约束”(exegetical bonding )在与时俱进。奉党之名,任何言说(诗歌)的真确性必须由自我和相互检查、认证的循环来完成。127
这两首诗也表现出两位诗人1940年代后期以来的变化——或者缺乏变化。何其芳的《回答》虽然修辞热烈,却让我们想到诗人“柳树性”的人格和他对毛泽东在政治上的软弱和顺从。128另一方面,冯至实事求是的态度、理所当然的语调,让我突然理解在他“幽婉”的风格甚至人格下,启示潜藏着难测的韧性和我执。冯至的同情者或要辩解,他的政治狂热来自当时意识形态的“洗澡”,而且不是唯一的例子。但我以为,与其说冯至的政治狂热代表他和过去的精神追求一刀两断,还不如说是一种激进的总结。何其芳总是忧心忡忡地为他的“原罪”找寻救赎而不可得,但冯至不同,甚至他在《我的感谢》这样谦逊的时刻,也显示出他决绝的姿态。这或许来自他作为学者择善固执的自信。果真如此,十年之内,冯至从一个存在主义诗人到社会主义号手的蜕变是如此干脆彻底,就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对里尔克或歌德的理念——决断,选择,承担——真正理解?如果他真正理解里尔克和歌德,他岂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们的理念转嫁到左翼思想上?而这样的左转又代表他是否理解,还是误解了,毛泽东思想?
就抒情的政治学而言,有两项因素需要我们重视。1957年,《诗刊》推出了毛泽东写作的十八首旧体诗词,引得举国欢腾。129接下来两年里,全国兴起新民歌运动,据说无产阶级作者自发创作了几百上千首“红色歌谣”。130新中国诗坛一边要赞美国家领袖的诗才,另一边要肯定人民狂飙般的创作力,夹在这两个运动之间,如何其芳和冯至这样曾经风行一时的现代主义诗人,已经没有舞台。有趣的是,就在此时,两位诗人的言行又有一次交会。
1956年,何其芳又做梦了。他在日记中记载,他在梦中与诗人艾青相遇,还讨论了诗歌的本质。他说:“我认为诗的主要特点在于有特别动人的东西,并说他近来作品有些写得平淡,不如早期的作品动人,他并不以为然,并嘲笑我关于诗的特点之说。谈得不愉快。”131艾青与何其芳是在1930年代后期通过一场关于《画梦录》的辩论而认识;艾青批评何其芳颓废耽溺,而何其芳急欲为自己辩护。132两个人最后成了朋友。1956年何其芳与艾青的梦中对话似乎是延续二十多年前两人的争论。但反讽的是,虽然何其芳对艾青的批评十分准确,但这批评也适用于他自己。1956年似乎是何其芳可以“做个好梦”的时候,因为毛泽东在这一年放宽了文艺政策。但何其芳身居要职、而个性一向谨小慎微,他竟然梦到艾青这样桀骜不驯的异议分子,还是非常大胆的。更重要的问题是,革命成功多年之后,为什麽解放前为失眠所苦的何其芳仍然夜不能寐,还在做梦?
随后一年中,毛泽东发动反右运动,艾青毫无意外的成了众矢之的。冯至批判艾青的声音最为刺耳暴烈。他几篇文章的题目,如《驳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和《从右派份子窃取的一种武器谈起》,都显示他的战斗性。133我们很难判断冯至的动机,但他刚在1956年入党,必然增加了他的使命感,誓将党的路线进行到底。无论如何,艾青此后被流放新疆,在那里度过将近二十年时间。
1962年,何其芳出版了一本中国诗歌欣赏选本。这是一个特殊的选本,因为入选的诗歌从古到今都充满政治考量。在现代诗歌部分,何其芳介绍了郭沫若、闻一多和冯至,都是政治正确的一时之选。有趣的是,在冯至众多诗作中,何其芳挑选了《蛇》和《南方的夜》(1929)。何其芳认为冯至曾经“用浓重的色彩和阴影来表达出一种沉郁的气氛,使人读后长久为这种气氛所萦绕”134,而与此形成显明对照的,是冯至参加革命后的创作;这些作品“写得过于平淡,… 很难再见到作者早期的诗歌的特色了”135。何其芳不加掩饰地总结:“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诗人,我们也需要有各种不同的诗人。…然而那些一读就能够打进人的心里去而又经得起反复玩味的诗,却总是既有诗的激情,又有完美的形式。”136
正如他在1956年与艾青梦中相遇一样,何其芳对冯至诗作的解读耐人寻味。《蛇》和《南方的夜》都涉及社会主义新时代的禁忌:孤独。两首诗都投射诗人的颓废欲望,爱情幻想。何其芳将这两首诗选入,即便是为了批评,是否也表明他在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一抒他自己所难以言传的块垒?前文已经讨论过《蛇》;这里摘录《南方的夜》的关键诗行:

总觉得我们不象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137

当何其芳让冯至的“蛇”潜入社会主义的梦土,烘托那经过二十年寂寞才开一次的“珍奇的花朵”,他已经不知不觉的跨越时代和意识形态的界线,仿佛在寻找他《画梦录》中的抒情幻境。事实上,他在冯至的“前世”里找到了自己“今生”隐秘的知音。138而冯至却对过去没有多少眷恋。他激烈地摈弃自己在1949年以前的作品,尤其是《十四行集》,同时追随变化莫测的政治公式,写下新的诗作。
何其芳和冯至在文革中都经历艰难的岁月。除了种种羞辱外,他们都被下放到干校接受改造——或是说经历另一次“重生”。然而即便在这些岁月里,梦与蛇仍分别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何其芳在写于1974年的《我梦见》中描绘了两个梦境。在第一个梦中,他参加暴动受重伤,等待有人救援:“在战场上我没有战绩,/靠阶级兄弟们援助。”更有意味的是,在描述第二个梦境时,他批判了资产阶级对于神秘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嗜好。


最初“为艺术而艺术”,

后来走革命的道路,

从逃避现实到战斗,

是旧世界分化的规律。139



即使到了晚年,何其芳内心仍为罪恶感缠绕,必须透过自我谴责求得救赎。他最后的作品有《毛泽东之歌》,但这篇作品在他生前竟未被接受发表。与此同时,他重拾旧体诗,其中最独特的一首明显与李商隐《锦瑟》应和。140李商隐是晚唐诗人之最,曾让青年何其芳陶醉不已。何其芳的诗也以《锦瑟》为名:


锦瑟尘封三十年

几囘追忆总凄然

苍梧山上云依树

靑草湖边月堕烟

天宇沈寥无鹤舞

霜江寒冷有鱼眠

何当妙手鼓淸曲

快雨颺风如怒泉141



从毛泽东的崇高美学回归到早年晚唐颓靡风格,何其芳“梦中道路”至此完成循环。回首所来之路,能不有所感慨?
在冯至晚年的作品中,蛇的意象也以多种形式复活。1972年,短暂的政治上的解压让冯至有感而发:

岁月催人晚节重,
旧皮脱落觉身轻;
常于风雨连绵后,
喜见红霞映夕晴。142

这里,歌德的蛇蜕皮的主题重现,用以表达期待和平与秩序的复归。多年以后,冯至目睹社会上出现的颓废风气,痛苦叫嚷:“我痛苦。有那么一条蛇/纠缠着我,卖弄风姿”(《我痛苦》,1988):

它吞噬着人间的梦想,
吐出来致命的毒汁。
------
它在人们身边,赶也赶不走,
它体态轻柔,面目可怕。143

随即在1989年有了《蛇年即兴》中一条清醒的蛇:


龙年的热闹弄得人头昏脑涨,

蛇年的寂静让人头脑清醒。

对祖国,对社会主义,对我们的工作,

要学一学白娘子的忠贞;

为了让亲爱的亚当、夏娃们,

懂得羞耻,辨别善恶,

要想一想《创世纪》里那条蛇

立下的功勋。144



1989年是蛇年,对冯至来说必有意义:他出生于1905年,生肖属蛇。
由此,通过分别重新呈现梦与蛇的意象,何其芳和冯至在“重生的抒情”的旅途上走到各自的终点。路上崎岖辗转,无非帮助他们寻觅一种名谓“抒情”诗歌的诱惑与危险。他们有许多选择:现代主义的真实(authenticity)或是社会主义的真诚(sincerity);个人欲望或是群体意志;抒情的或史诗的。何其芳辛辛苦苦在重重画梦中寻觅真实,冯至则终其一生都如蛇蜕一般持续地改变自我。但他们钟爱的主题总有不确定性:梦或许并不导向真实,而只衍生出更多的迷梦;蛇未必带来蜕变,而仅显现(蛇一般)缠绕的缠绕、重复的重复。就他们以“重生”为名的抒情主义而言,我们或许要质问,他们毕生的追求是否让“开始的诗学”(poetics of beginning)获得再次开始的可能,还是仅仅演绎了重生的不可及、不可为。而一路行来,他们的希望与怅惘,他们的梦想与忧疑,或许早在冯至1934年的《夜(二)》中,已经可见端倪:


我夜夜回到我的家里,

象是从一条很远很远的道路;

“我今天所走的都是迷途”——

明天的道路我要从新开始。


一晚呀,我回到我的家里,

象是从一条很远很远的道路;

“我一生所走的都是迷途”——

明日的道路我却再也不能开始。145




注释


1 约翰福音3.3. 国语和合本新约
《大公报》于1902年在天津创刊,是迄今仍在发行的最古老的中国报纸。三十年代,《大公报》文学副刊是京派现代文学的发表阵地。1936年,何其芳因为散文诗集《画梦录》获得《大公报》文学奖首奖。当时文学副刊的主编是沈从文。
鲁迅《现代中国文学大系小说二集》,赵家璧主编(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卷5, 4.  
冯至《西郊集》后记,《冯至全集》,卷2,131;何其芳《诗歌欣赏》,《何其芳全集》,卷4, 432.
郭沫若《凤凰涅槃》,郭沫若《女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31.
何其芳和冯至“重生”的情结可以归入自二十世纪初普遍存在于中国思想界的“感时忧国”传统。感时忧国的传统在公共与个人层面引起复兴的渴望。参阅夏志清C. T. Hsia, “Obsession with China.” 关于“失败”情结所引起的另外一种感时忧国,参阅 Jing Tsu, Failure, Nationalism, and Literature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ese Identity, 1895-1937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第一章.
我有关现代性与开始问题的讨论,受到以下批评著作的启发,但不侷限于此: Edward Said, Beginnings: Intention and Metho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5); Gilles Deleuze, Repetition and Difference, trans. Paul Patt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5). 特别是德曼(Paul de Man). 在《文学史与文学的现代性》(Literary history and Literary Modernity) 一文中,德曼在现代性的祈灵层面,讨论了文学和历史之间模稜两可的关系。“如果历史不仅止于纯粹的压迫或者瘫痪,它使现代性获得延续和新生;但现代性如果不被压制性的历史过程吞噬并整合,也就不能确立自己。”Blindness and Insigh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151. 德曼继续说:“现代性持续的吸引力,脱离文学指向现时的欲望, 非常强大,但反过来说,它也折向自身,产生了文学的重复和延续。因此,现代性虽然在根本上从文学中坠落出来,是对历史的拒绝,但它也成为给予文学以延续性,给予历史以存在的原则。”162.
约翰福音 3:3.
何其芳《扇上的烟云》,《何其芳全集》,卷 l, 73.
10 何其芳动身和抵达延安的日期有若干不同说法。根据张子仲, 他是1938年8月8日动身的,参阅《何其芳年谱》,《武汉师院学报 》1 (1982); 尹在勤则认为他是1938年8月14日动身的,参阅《何其芳评传》。. 参阅赵思运在《何其芳人格译码 》(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 2010) 中的讨论, 37. 王雪伟《何其芳的延安之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心灵轨迹》 (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 王培元《延安鲁艺风云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 第十章; 张洁宇《荒原上的丁香: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平前线诗人诗歌研究》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3); 贺仲明《喑哑的夜莺 何其芳评传》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4); 宇田礼 (Uda Rei) 《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诗人何其芳的一生》, 解莉莉译(北京:社会文献 出版社, 2010).
11 何其芳《我歌唱延安》, 《何其芳全集》, 卷 2, 41.
12 何其芳《我歌唱延安》, 《何其芳全集》, 卷 2, 41.
13 贺仲明《喑哑的夜莺》, 130.
14关于何其芳所受到的西方文学影响,参阅《梦中道路》,《何其芳全集》, 卷 1, 186-192. 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21-22.
15 McDougall, Paths in Dreams, 226.
16 何其芳《预言》, 《何其芳全集》, 卷 1, 5.
17 何其芳《慨叹》, 《何其芳全集》, 卷 1, 10.
18 张洁宇《荒原上的丁香》70-119.
19 参考张洁宇有关1920年代晚期到1930年初期京派现代主义与“荒原”现象的讨论,《荒原上的丁香》105-119.
20 何其芳《古城》, 《何其芳全集》, 卷 1, 45.
21 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 22; 另参阅张洁宇《荒原上的丁香》第三章。
22 参阅张洁宇《荒原上的丁香》第三章。
23 何其芳《休洗红》, 《何其芳全集》, 卷 1, 27. 参阅奚密对此诗的讨论, Michelle Yeh, Modern Chinese Poetry: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114-118.
24 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9.
25 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 10-11.
26 何其芳《古代人底情感》,《何其芳全集》, 卷6, 406. 参阅我的有关讨论,见《历史,记忆,与大学之道:四则薪传者的故事》,收入《一九四九:伤痕书写与国家文学》 (香港:三联书店, 2009), 184-186;  另参阅张洁宇《荒原上的丁香》.
27 参阅McDougall的讨论, Paths in Dreams, 224, 229. 何其芳《扇》, 《何其芳全集》,卷1, 55.
28 何其芳《扇上的烟云》, 《何其芳全集》,卷1, 73.
29 何其芳《梦中道路》,《何其芳全集》, 卷 1, 187.
30 何其芳《梦中道路》,《何其芳全集》, 卷 1, 187.
31 何其芳《扇》, 《何其芳全集》,卷1, 55.
32 同上.
33 卞之琳《断章》 (1935), 《卞之琳文集》 (北京:华夏出版社, 2000), 73.
34 何其芳《岁暮怀人 (一)》, 《何其芳全集》,卷1, 36. 王培元《延安鲁艺风云录》, 166.
35 何其芳《梦中道路》,《何其芳全集》, 卷 1, 192.
36 何其芳《论工作》,《何其芳全集》,卷2, 7.
37 何其芳《论周作人事件》,《何其芳全集》, 卷2, 19-23。关于何其芳对朱光潜的驳斥,见何其芳《关于周作人事件的一封信》,《何其芳全集》, 卷 2, 24-27.
38 何其芳《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何其芳全集》, 卷 1, 328.
39何其芳《生活是多麽广阔》, 《何其芳全集》, 卷 1, 412-413; 何其芳《我把我当作一个兵士》,《何其芳全集》, 卷1,418.
40 何其芳《夜歌 (一)》, 《何其芳全集》, 卷 1, 338.
41 何其芳《快乐的人们》, 《何其芳全集》, 卷 1, 372.
42 何其芳《夜歌 (二)》, 《何其芳全集》, 卷1, 346.
43 何其芳《多少次啊当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 《何其芳全集》, 卷1, 426.
44 何其芳 《夜歌 (二)》, 《何其芳全集》, 卷1, 342.
45 何其芳《失眠夜》, 《何其芳全集》, 卷1, 51.
46 何其芳《解释自己》, 《何其芳全集》,卷 1, 432.
47 何其芳《叫喊》, 《何其芳全集》,卷 1, 394.
48 何其芳在未完成的小说《棕榈树》中写到半自传的经验:他梦到自己被一个军阀的两个妾抽打。在她们的笑声中,他自己竟然笑出来,感到痛苦中的快感。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234.
49 何其芳《解释自己》, 《何其芳全集》,卷 1, 430.
50 这过度重复的语言表达,或许并不总是用作为重申意识形态真理的宣传工具。相反,它或许表明一种持续,不断失败的努力,想要命名某种难以言传的酸楚。对于国共两方作家一样,国共内战造成的创伤如此深切,以至于令人难解的是,只有并不成功的重复和夸大其词才能表达这种创伤感。在这种情况下,过度繁复和夸张的修辞具有道德的面向。它以拒绝给予明确形式的方式,延宕了对于追忆过去的任何结论性行动。与普遍的观点相反,我因此认为,国共两方作家在叙述中国人民的苦难时,在意识形态过度症状和精神空虚之间的动摇,使他们的作品造就了中国现代文学最为暧昧的一些时刻。
51 何其芳《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 《何其芳全集》,卷 1, 479, 483.
52 何其芳《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 《何其芳全集》,卷 1, 479.
53 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 170.
54 何其芳《改造自己,改造艺术》, 《何其芳全集》,卷 2, 350.
55 何其芳《朱总司令的话》, 《何其芳全集》,卷 2, 223-224.
56 何其芳分别在1944年4月到1945年1月,和1945年9月到1947年3月期间在重庆。
57 赵思运 《何其芳人格译码》, 108-109; 贺仲明《喑哑的夜莺》, 170-177.
58 何其芳《河》,《何其芳全集》,卷1,407.
59 何其芳《毛泽东之歌》, 《何其芳全集》,卷7, 453.
60 何其芳《夜歌和白天的歌重印题记》,《何其芳全集》,卷1, 527-529.
61 冯至《 蛇》 , 《冯至全集》,卷1, 77.
62 冯至《祝<草堂>创刊》, 《冯至全集》,卷4, 226.
63 孔德学院是1917年依照法国思想家孔德(Auguste Comte) 的精神创办的一所实验学校。冯至也在北京大学担任助教。这两个职务都是冯至的好友杨晦 (1899-1983) 介绍安排的。
64 例如陆耀东《冯至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第三章;张晖《中国诗史传统》(北京:三联书店,2012),26-27; Xiaojue Wang, 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 chapter 5 (Cambridge, Mass: Asia Center, Harvard University, 2013), 第五章。
65 冯至《好花开放在最寂寞的园里》,《冯至全集》,卷3, 170.  陆耀东《冯至传》, 58.
66 冯至《好花开放在最寂寞的园里》, 170-172.
67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4.
68 冯至 <绿衣人>,《冯至全集》,卷1, 3-4.
69 冯至《蛇》,《冯至全集》,卷 1, 77.
70 冯至在1925年2月21日致友人杨晦信中说,他的朋友给他画的肖像“有点像 Beardsley”; 他在关于《蛇》的回忆中,提到毕亚兹莱对他的启发,参阅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外来的养分》,《冯至全集》,卷5, 197-198; 关于五四之后颓废思潮,参阅解志熙《美的偏至:现代中国颓废唯美主义思潮研究》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7)。
71 冯至《 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外来的养分》,《冯至全集》,卷5, 198.
72 同上.
73 同上,197. 关于鲁迅及其他现代作家对毕亚兹莱的迷恋,参阅蔡登山《另眼看作家》(台北:秀威出版社,2007),第五章。
74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卷1, 439.
75 鲁迅《墓碣文》,鲁迅全集》,卷2, 207.
76 冯至在此期间写过一首叙事诗《蚕马》,其中呈现相似的主题,有关孤独与浪漫欲望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首使取材于六朝志怪故事,讲述一个姑娘被许配给一匹马,条件是马将其父救回。马完成了使命,但却没有得到奖励,而是被杀,马皮被剥。马匹最后裹住姑娘的身体,变成蚕茧。冯至《蚕马》,《冯至全集》,卷1,104.
77 冯至《北游及其他》序,《冯至全集》,卷1,123.
78 同上, 124.
79 杜甫《乐游园歌》,见仇兆鳌编《杜少陵集详注》,卷 2 (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3), 58.
80 此诗原来与另外十二首诗一起刊登于《华北日报》文学副刊(1929年6月6日-17日)。冯至在将此诗收集时多次修改。见《尾声》,《冯至全集》,卷1,175;在这个版本中,诗句是“我象是一条冬天的虫,/一动不动地入了冬蛰。”参阅贺桂梅《转折的时代》,147.
81 陆耀东《冯至传》,120.
82 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卷4, 83. 陆耀东指出冯至在此文所称的他最早接触里尔克诗作的1926年可能有误,参阅陆耀东《冯至传》,120.
83 冯至《致鲍尔19311231》,《冯至全集》,卷12, 152-153.
84 陆耀东《冯至传》,112-113, 121; 周棉《冯至传》, 164-165.
85 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卷4, 84.
86 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全集》,卷4, 86. 关于诗是取自经验,而非情感的观点,来自里尔克的小说《马尔特 劳利字  布里格随笔》(Aufzeichnung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s, 1910). 冯至翻译了小说的一小部分,刊登与《沈钟》杂志(1932)。后来在1994年,当《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再版时,冯至将翻译的这一部分小说作为附录收入该书。《冯至全集》,卷11,311.
87 冯至《致鲍尔193207》,《冯至全集》,卷12, 162.
88 冯至《致鲍尔1934年底》,《冯至全集》,卷12, 188. 冯至最早将这个观念翻译为“死与变”。然而,在德语中, werde 意味着 vollenden (圆满,成长). 冯至在1980年代重新开始歌德研究时意识到他(不自觉)的翻译错误。参阅王晓珏的讨论, 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 第五章.
89 Goethe, Selige Sehnsucht” (Blessed Yearning), Goethe’s Collected Works, 12 volumes, vol. 1, Selected Poems, edited by Christopher Middleton (Cambridge, MA: Suhrkamp/Insel Publishers Boston, 1983), 207. 中译文出自杨武能《歌德文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卷1,262。
90 冯至《致鲍尔193406》,《冯至全集》,卷12, 181.
91 冯至《无眠的夜半》(1933),他在1930年代写的为数很少的诗之一,其中有着秋蝉脱壳的意象。《冯至全集》,卷2, 156-157.
他催我快快地起来
从这张整夜无眠的空床;
他说,你现在有千山万水须行!

我不自主地跟随他走上征途,
永离了这无限的深夜,
像秋蝉把它的皮壳脱开。
92 冯至《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冯至全集》,卷 5, 94. “我渐渐感觉到十四行与一般的抒情诗不同 …它的结构大都是有起有落,有张有弛,有期待有回答,有前题有后果,有穿梭般的韵脚,有一定数目的音步,它便于作者把主观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客观的理性,而理性里蕴蓄着深厚的感情。” 在形式上,冯至以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为榜样,但也自由地借用了莎士比亚和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诗体。冯至《十四行集》序,《冯至全集》,卷1,214. 参考Dominque Cheung, Feng Zhi (Boston: Twayne, 1979), 41-46; 冯至《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 91-98.
93 冯至《十四行集:13歌德》,《冯至全集》,卷 1, 228.
94 例如陆耀东《冯至传》,第十九章;张晖《中国诗史传统》,第四章; Cheung, Feng Zhi, 第三章.
95 冯至《什麽能从我们身上脱落》,《冯至全集》,卷 1, 217; Cheung, Feng Zhi, 79.
96 冯至《有加利树》,《冯至全集》,卷 1, 218;Cheung, Feng Zhi, 79.
97 冯至《鼠曲草》,《冯至全集》,卷 1, 219; Cheung, Feng Zhi, 79-80.
98 冯至《我们准备着》,《冯至全集》,卷1, 216-217; Cheung, Feng Zhi, 78.
99 冯至《从一片汎滥无形的水里》,《冯至全集》,卷 1, 242; Cheung, Feng Zhi, 87.
100 Xiaojue Wang, “Fashioning Socialist Affinity: Feng Zhi and the Legacy of European Humanism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Modernity with a Cold Face, 273-276.
101 冯至《看这一队队的驮马》,《冯至全集》,卷 1, 230.
102 张晖《中国诗史传统》,80-81.
103 冯至《论歌德的回顾,帮助,与补充》,《冯至全集》,卷 8, 6.
104 Vernon Pratt and Isis Brook, “Goethe's Archetype and the romantic concept of the self,”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27, no. 3 (1996): 351-65.
105 Rilke, Letters to A Young Poet, translated and with a foreword by Stephen Mitchell,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4), 39. 里尔克《致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冯至全集》,卷11,300-301.
106 同上, 40. 译文取自《冯至全集》,卷11,301.
107 冯至《论歌德的回顾,帮助,与补充》,《冯至全集》,卷 , 6. 张宽《论冯至诗作的外来影响与民族传统 》,收入冯姚平《冯至和他的世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86-106, 特别参考98-99; 韩牧《冯至诗中的歌德思想》,收入冯姚平《冯至和他的世界》, 143, 146; 贺桂梅《转折的时代》, 159. 这使得冯至《十四行集》对中国名人如杜甫,鲁迅和蔡元培的赞美显得尤其有趣。解志熙《美的偏至》,362.
108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李学勤《周易正义》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10. 参考张晖的讨论,《中国诗史传统》, 115.
109 冯至受到里尔克《旗手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的启发,在动笔之前已有十六年在酝酿写作《伍子胥》。《冯至全集》,卷3, 426-427. 关于伍子胥的记载,参阅司马迁《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 2171-2183。
110 贺桂梅《转折的时代》, 179-180. 冯至的老朋友李广田将《十四行集》与何其芳的《画梦录》相比。
111 冯至《伍子胥》,《冯至全集》,卷 3, 425.
112 冯至《伍子胥》,《冯至全集》,卷 3, 398. 在小说结尾,伍子胥变成一个吹箫人,冯至将伍子胥的新身份称作畸人,此前一年,他将陀斯妥也夫斯基,克尔凯郭尔和尼采称作三个畸人。
113 唐湜 《冯至的伍子胥》, 《新意度集》(北京:三联书店,1990), 49. 参考贺桂梅的讨论,《转折的时代》, 179-180.
114 Goethe, Faust I & II, in Goethe’s Collected Works, 12 volumes, vol. 2, ed. & trans. Stuart Atkins, (Cambridge, MA: Suhrkamp/Insel Publishers Boston, 1984), 第二幕,第7830-8487行.
115 冯至《论《浮士德》里的人造人:略论歌德的自然哲学》,《冯至全集》,卷8, 46-59. 这篇文章根据冯至1944年在昆明的演讲写成。在1941年到1947年之间,冯至写过五篇论歌德的文章,构成了《论歌德》上卷,出版于1985年。《论歌德》下卷收入冯至在1980年以后写的文章。
116 冯至在《歌德与人的教育》中以歌德为原型讨论新人的形象,《冯至全集》,卷8, 86.
117 冯至与志同道合的友人组成新第三方面,时在1948年3月1日,这场运动很快就变成混乱的政党政治,最终以失败收场。周棉《冯至传》, 264.
118 周良沛《冯至评传》(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 487. 1948年11月17日,冯至与老朋友沈从文在一次公开场合有过一场对话。沈从文用红绿灯为比喻,由此引发了与冯至如下的对话:
沈从文:驾车者须受警察指挥,他能不顾红绿灯吗?
冯至:红绿灯是好东西,不顾红绿灯是不对的。
沈从文:如果有人操纵红绿灯又如何?
冯至:既要在这路上走,就得看红绿灯。
沈从文:也许有人以为不要红绿灯走得更好呢?文学自然受政治的限制。但是否能保留一点批评、修正的权利呢?一方面有红绿灯的限制,一方面自己还想走路。
冯至:这确是应该考虑的。日常生活中无不存在取决的问题。只有取舍的决定才能使人感到生命的意义。一个作家没有中心思想,是不能成功的。
《今日文学的方向》,《大公报:星期文艺》107,1948年11月14日。引自贺桂梅《转折的时代》,90-91. 两个作家关心的是创作自由与霸权之间的矛盾,借用红绿灯为比喻说明。对于沈从文来说,作家的自主性需要得到尊重,至少一定程度的尊重,即便事关政治秩序与国家统一。冯至的反应有些暧昧。他没有直接回答沈从文的问题,而是把“决定”与“中心思想”当作国难中的首要问题考虑,因此重新利用了歌德的姿态。他在讨论中没有清楚表明自己的决心。沈从文则如前一章所述,发生了精神危机,在1949年春天试图自杀。参考王晓珏的讨论,“Fragments of Modernity: Shen Congwen’s Journey from Asylum to Museum,”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 第二章, 54-107.
119 冯至《写于文代会开会前》,引自陆耀东《冯至传》, 229-230. 《冯至全集》,卷5,342.
120 谢冕《为了一个梦想》,《百年中国新诗史论:中国新诗总系导言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169-185;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9),74; 李扬《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研究 1942-1976》(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 1993), 145-254; 王光明《五六十年代的诗歌,散文,与剧作》, 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第三卷,第22章,特别是第四节。
121 《诗选》收入1953到1956年间的诗作。袁水拍在1956年撰写序言。引自谢冕《为了一个梦想》, 174; 另参考王光明《五六十年代的诗歌,散文,与剧作》.
122 贺敬之的言论出自文化大革命后期; 引自谢冕《为了一个梦想》, 174.
123 关于何其芳在50年代的活动,参考贺仲明《喑哑的夜莺》,第九章;赵思运《何其芳人格译码》,第四章。
124 参考张晖的讨论,《中国诗史传统》第六章。
125 冯至《我的感谢》,《冯至全集》,卷2, 50-52.
126 何其芳《回答》,《何其芳全集》,卷 6, 3-4.
127 此处所指的观点,参考 David Apter 与Tony Saich的著作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Mao’s Republic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263.
128 毛泽东在1945年1月将何其芳称作有着“柳树性”的人格,暗指他缺乏强烈、坚定的能力来接受挑战。何其芳《毛泽东之歌》,《何其芳全集》,卷 7, 375.
129 毛泽东的十八首旧体诗词刊登于《诗刊》创刊号,该杂志相应毛泽东“百花齐放”的号召而创办。参考谢冕《为了一个梦想》, 178, 注3.
130 新民歌运动在1958年四月发动,产生了成百上千首据说是人民自发创作的新民歌,最后结集出版《红旗歌谣》,编者是郭沫若与周杨,时间是1959年九月。参考谢冕《为了一个梦想》, 182-184; 王光明《五六十年代的诗歌,散文,与剧作》, 42-43. 何其芳与冯至都支持新民歌运动。何其芳《再谈诗歌形式问题》,《何其芳全集》,卷5, 139-180; 冯至《新诗的形式问题》,《冯至全集》,卷6, 325-333.
131 何其芳日记“1956年9月11日清晨”,《何其芳全集》,卷 8, 453-454.
132 何其芳《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何其芳全集》,卷 6, 470; 赵思运《何其芳人格译码》, 57.
133 冯至《论艾青的诗》,《冯至全集》,卷6, 289-316; 《驳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文艺报》1958年2月,转引自陆耀东《冯至传》,234-235;《从右派份子窃取的一种武器谈起》,《人民日报》1958年11月2日.
134 何其芳《诗歌欣赏》,《何其芳全集》,卷 4, 429-433, 433.
135 同上, 457.
136 何其芳《诗歌欣赏》,《何其芳全集》,卷 4, 429-433, 433.
137 冯至《南方的夜》,《冯至全集》,卷1, 203.
138 《昨日之歌》是冯至在1927年出版的第一本诗集的题目。
139 何其芳《我梦见》, 《何其芳全集》,卷 6, 80.
140 李商隐《玉谿生诗集笺注》,冯浩编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卷2, 493。
141 何其芳《锦瑟(二首)), 《何其芳全集》,卷6, 164. 此作显然模仿李商隐的同题诗。
142 冯至《喜见》, 《冯至全集》,卷2, 208.
143 冯至《我痛苦》, 《冯至全集》,卷2, 271.
144 冯至《蛇年即兴》, 《冯至全集》,卷2, 287.
145 冯至《夜 (二)》, 《冯至全集》,卷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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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安一多
校对:李湘宇
审核:李松
转载来源:云心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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