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从箱子里取出秋被,铺在冰冷的地上,他躺下来,把多余的被子卷起来盖在身上,就是一夜。这一夜,他无法入睡。
他的耳畔传来小汽车驶过的呼呼声,还有大货车驶过的哐当声,也有卷起来的沙尘拂过脸庞的细碎声。
九龙坡区华岩站往玉清寺方向的高架桥下,达州青年小王在重庆过了最逼仄的两夜。
昨日,一天没有进食的小王,愁肠百结,他在社交平台上小心翼翼地打下这样的句子,我遇到了困难,找不到工作,有没有人帮我度过难关?
这条信息的“远方”,只有三条动态,那是几个月前他在广西的海边,面对辽阔的大海,写下的心情随笔。
小王发出在重庆遇到困难的信息后,他又后悔了,他害怕网暴,也怕有人说,年轻人有手有脚的,为何不去打工挣钱呢?很要面子的小王又想,在活着和面子之间,还是要先活下去,既然发出去了,万一能有一线希望呢?
那条动态发出去不到三个小时,一个住在华岩周边的重庆大哥来到桥下,递给他一袋零食。小王用“行礼”和“谢谢”,来表达感激之情。
第二个就是我。最开始,我“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能不能来我所在的区域,我请你吃饭,也会有进一步的帮助。
我不想走远,是儿子有点咳嗽,还需做治疗。
他谢过我的好意,一再说不想给我添麻烦。
我思考了几分钟,决定去一趟九龙坡华岩寺。如果他是骗子,我就写受骗的经历,如果他真遇到困难,我就帮一把,这一趟也值得。
我相信“相信”的力量。
从我家到华岩,有18公里,我放弃了打车,把打车费省下来请他吃饭。
下午一点过,我在他发给我定位的地方,认出了他。他坐在马路边的石阶上,戴着帽子,旁边有一个行李箱。这世界何其大,大得辽阔无边。这世界何其小,小到一个流落桥洞的青年,想挣路费回家却不得。
我上前招呼他。
是你吗,小王?
他站起来,很腼腆地说,是我。
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的双眼红肿得让眼睛眯成一条缝,刘海很长,快要遮住了双眼,胡子也在嘴角变为杂草。
我说,走,我请你到马路对面吃火锅。
他低沉地说,姐姐,不要浪费钱,我就吃碗面。
我带他到餐馆坐下来,点了三个菜后,便到超市去买来水和面包。
他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把驾照拿出来给我看。
这是一个诚恳的青年。
1998年出生达州某个县城某个村庄,比我小十多岁。
菜上齐了,他不好意思动筷子,我给他盛汤,让他先喝几口暖和的汤。
他沉默,断断续续在抽噎。
我说,小王,先别伤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告诉我。
想去福州,他低声地说。
我劝他回达州,回到家先挡风遮雨,父母不会怪孩子挣不到钱,父母只需要孩子平安健康,我打消了他去福州打工的念头。
18岁高中毕业,小王打工的第一站是在福州,他对福州很熟。
他一边吃饭,我一边在网上给他买回达州的火车票。我本想买明天的票,但看到今晚九点过有火车票,我就买了今晚的,免于在重庆住一夜。住一夜,没意义,不如早点回家。
接下来,我准备带他去理发店剪发,他说,不要姐姐浪费钱了,回家后用剪刀剪就行了。
渐渐的,小王的话多起来。
对方愿意诉说,我就当树洞。不愿说,我陪伴就好。
或许我单程一个小时的奔波去请他吃饭,或许他在异乡遇到一个真正愿意帮他的人,他的话越来越多。
小王曾在福州工厂打工,今年春天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他去广西见女孩,在南宁找了份在餐馆打工的活儿,和女友相处了三四个月。女友投资了一个项目,想让小王支持,小王是奔着结婚去的,真诚待人,他把卡上的三万元取出来交给了女友创业,没想到最后的结局是女友把他拉黑,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小王知道自己被骗了,在当地报了警,但没有下文。他留着报警的回执单,像根刺,卡在2024年的冬季。一无所有之后,他走到桥边,真想跳下去解脱痛楚,在付诸行动的那一瞬,他想到家中年迈的父母,解脱自己很容易,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会伤害父母,最后理智战胜了冲动,他救了自己。
女友消失后,小王身上只剩下八百元,但管不了多长时间就快要花完了。彼时,他又面临重新找工作,且处于失恋被骗钱状态,他只能在桥洞住下来。
有一天清晨,一个女孩路过桥洞发现了小王。女孩没有打扰他,而是把早餐放在一边。女孩拍了一个视频,发在社交平台上。一时间,有四五个南宁好心人去桥洞看望小王,有的给他买零食,有的带他去吃一口热饭,有的转几十元给他,让他在异乡倍感温暖。
有一个南宁大哥没有和小王见面,在网上订了从广西到重庆的高铁票发给了小王。这些路遇的贵人,小王在手机上保存下来,他给我一一讲述南宁好人的故事。
有一个南宁大姐,对小王半信半疑,最开始去桥洞看望,确认属实后,大姐带小王去家里吃了一顿饭,赠送给他一个行李箱,送给小王母亲一件衣服,还送给他几件儿子穿过的衣服。在此之前,小王的行李箱在南宁的公共厕所门口丢失了。所剩无几的他,身上只有一部手机、身份证和驾照。
他之所以来重庆,是他以前去过朝天门和洪崖洞,认为重庆离达州很近,也是大城市,找个工作没有问题。他来重庆的十多天,本想找一份工作挣点钱春节回家时,能孝敬父母,可他没有找到工作,却把身上的几百块钱快要花光了,只好住在桥下。
我见到小王时,他身上不到二十元。
我对他说,如果你去福州,或许是重庆境遇的循环,不如回到父母身边。
他难为情地说,我的爸妈老了。如今爸爸快70岁了,今年二月突发脑梗做了手术,我把车变卖了给爸爸交医疗费。故乡贫瘠,我回家也挣不到钱。
他数次提到愧对父母,数次提到不该轻易辞掉福州的工作到广西见网友。这是青春的伤痛。我的青春也有伤痛,我理解他。
我看了2019年的工资单,他一个月能挣7000多元。每个月给爸妈800元,今年10月,他终止了800元,是他被骗了,自己过得黯淡无光。
他也有辉煌时,到福州打工后,除了每个月给父母的生活费,还存钱买了代步车,假期还旅行过,他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走到这一步,他归结于命不好,今年一是父亲上半年生病,掏空了几个荷包。二是轻信一个人,把下半年的存款掏干了。
“如果我没有出现,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很迷茫,走一步看一步,打算在周边的餐馆继续找日结工,先挣路费回家。他说。
事实上,他住桥洞之前,已在华岩寺一条街去问了许多餐馆,都不需要零工。这十多天,如果他能找到工作,也不至于住桥洞。
华岩离西站很近,他从沙坪坝辗转到西站,是想离家近一点。
吃完饭后,我请他带我去看桥洞,离华岩正街只有300米。
站在桥洞下,他的身子在颤抖。是冷,是寒风吹过的冷。我才发现,他穿的薄外套。我让他在路边,加件衣服。
他把箱子打开,箱子里没有冬装,全是夏装,是他在南宁落难时,好心人赠送给他的二手衣服。他说,身上穿的衣服裤子,是南宁大姐儿子的衣服。
我在桥洞下站了五分钟,感受了车辆开过的连绵噪音和地面的冰冷刺骨。
我给他订了西站连锁酒店的钟点房,三个小时,他可以洗澡,好好睡一觉。
在酒店,我和他在大厅坐了一会儿。他给我讲述了故乡的贫穷,从小割谷子,种庄稼,做饭,干很多农活。他翻开很多照片给我看,那是他青春的足迹,也是他落魄之前的镜像。他反复说,以前从没想过2024年会住南宁和重庆的桥洞,也没想到这一路会遇到好心人。
我去见他之前,他把发在社交媒体上的求助信息删除了。他相信自己遇到了好人,就不想再麻烦其他网友了。
我只给他买了重庆到达州的票,他所在的县城,没有高铁,今天凌晨到了达州后,等天亮还需坐几十公里的车,才能到家。他谈及故乡的僻远,我领受到了。
一到酒店,我便转给他一个红包,他的眼角泛泪,没有立刻收取。他轻声地说,姐姐,我不要太多,这太多了。
我说,没事,别住桥洞了,你在路上还要花费,今晚去找宾馆需要钱,回老家几十公里也需要路费,一路上还要吃饭。
我很对不起爸妈,他们年老,爸爸患病后失去劳动力,只有妈妈在打零工,我又不争气,让爸妈受苦了。
这是一个孝顺的青年,他多次谈及爸妈。
我给他讲了二十多岁落难的经历,也提到看到他,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每个人都会有低谷时期,不要有轻生的想法,不要让自己背负太多的东西。没有钱,找不到工作这不是自己的错,先回家,家是避风港,与其流落他乡,不如回到父母身边取暖。
他沮丧地说,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谈恋爱,只想让父母过好一点儿,给父母养老送终。自己从小就参加很多农村的劳动,算是同龄人中能吃苦的人。
离别时,他问我的名字。我说风铃,冯琳,不言谢。
我从酒店走到西站地铁站,他给我发来信息:
我站在西站的广场,看到匆匆赶路的人。有多少人茫然,有多少人失落,有多少人流落他乡,有多少人衣锦还乡?
我坐一号线地铁回家。在地铁站,我买了一小束腊梅,献给今日劳累的自己。
今天,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写到最后,小王发来信息,退房了,在车站打印了临时身份证(他的身份证在重庆丢失了),他把临时身份证发给我看。
我说,小王,到家后,发信息报个平安。
今天是感恩节,感谢文字,感谢这个公众号,感谢少部分读者朋友和我一起做暖心的事,大家托着我在写作这条艰难的路上行走,让我有开阔的心境去走街串巷,去关怀他人的命运,去让一个2024年11月28日流落九龙坡区桥洞的达州青年回到故乡。
谢谢文学,谢谢朋友。
文章链接:
作者微信:641037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