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四十六岁之前,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可以改变的,本着儒家士尚志、志于道的原则,栖栖遑遑而身劳心惫,最终几乎性命不保、大限将至。四十六岁之后,我觉得我自己是可以改变的,而且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天理的、还是有公道的,但最终发现一地鸡毛、殊不堪言。这半年来,集中看了些佛学的书,算是给自己点心理建设,不能说没有收获,但效果不是很好。终发现,无法改变世界,无法改变自己。其所以然者,有执念在,虽调伏心,仍愚人法也。嗟乎!释家除妄心、息作意,无念无相、无住无心,不滞不碍、正因正缘,亦老子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之义也,而无执为难!今年五十,灭菩提心、去上等愿,本来本然、自在自然,诗书足以润身而春秋聊以卒岁也。是为记。】
《神会和尚禅语录》载《唐故招圣寺大德慧坚禅师碑铭并序》,开篇即云释迦高于孔老、佛教高于儒道,其言曰:
昔老聃将之流沙,谓门人曰:“竺乾有古先生,吾之师也。”仲尼亦称:“西方有圣人焉。”古先生者,非释迦欤?夫教之大者曰道与儒。仲尼既学礼于老聃,伯阳亦师于释氏。由是而推,则佛之尊,道之广,宏覆万物,独为世雄,大矣哉。若观其会通,则天地之运不足骇也;极其源流,则江海之浸不足大也。固已越乾坤,遗造化,离生死,证空寂,岂文字称谓能名言哉?”
按照碑铭序,禅宗七祖、大德高僧神会和尚,是释迦高于孔老、佛教高于儒道的典型案例和成功诠释。然根据序言,神会和尚示灭之言实是近儒道之旨而远释门之意,其事其言曰:
贞元八年壬申岁正月廿六日,忽谓门人曰:“死生者,昼夜之道也。若气之聚,云之散,寒暑之运行,日月之亏盈,返于无形,会于无性,乃合真识,同于法身。”言讫趺坐,薪尽火灭。
我们知道,《庄子×至乐篇》有“死生为昼夜”之说,其神会“死生者,昼夜之道”所本欤?《周易×系辞上传》有“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之说,其神会“若气之聚,云之散,寒暑之运行,日月之亏盈”所本欤?《列子×天瑞篇》有“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之说,其神会“返于无形”所本欤?以上三端,皆可说神会之言近儒道而远释门。
自然,若以“无相”理解“无形”,吾人也可以说“返于无形”近乎释迦的。至于“会于无性,乃合真识,同于法身”的“无性”、“真识”、“法身”,大体是释迦之言。盖生而有性,无性而空,空为真识,识同法身——法身即法性,法性即本体也。虽然,道家主无,无者含无性也;道家讲真,真者含真识也。至于法身,本体而已,而孔天老道,皆本体也。
综合来看,神会示灭之言,有着很强的儒道色彩。根据神会和尚传记,其少年时通五经而习老庄,因为看了《后汉书》浮屠记载才迴向佛教。或许,神会寂灭之前,其早年的知识积累和心理经验,还是构成了很大的回忆和影响,所以才有此近儒道之言,而不类禅宗“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 大旨。
所谓近儒道之言,是说神会关于人的生死、本质、性体论来看,更类儒道的“元气论”。我们知道,唐代宗密法师在其《华严原人论》中,将原人论分成儒道教、人天教、小乘教及大乘之法相教、破相教四种五类且均予以批评之。其中,儒教道教之原人论,又分为大道论、自然论、元气论、天命论,而前三者皆为儒道二教所共有共同的主张。神会的示灭之言,与儒道二教元气论十分相近。这就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了。或许,我们只能说,佛教逐渐本土化后,佛学吸纳和融合了一些中华本土的儒道思想,而常常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了吧。进而言之,有些道理是人类所共有的,因而也会成为不同宗教哲学文化所共有的东西。
大乘佛教主张对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会三归一”,唐代以来千百年间也时有会通儒释道三教甚或“会三归一”的提法。我觉得,儒释道“会三归一”还是有很大基础和可行性的。只不过对我来说,“会三归一”的基础是儒教而已。但这不妨碍释道二家亦有类似的主张——各有主张为三,共同主张是一,是儒释道的“会三归一”也。(2024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