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在的天帝——《春秋》奉天说微

文摘   2024-12-24 23:05   北京  

【案:某自2014年开始,即开始关注和呼吁研究发皇儒家神学,至今十年矣,所论散见于《孔子实言天道论》《通三统为大一统》诸文。此前蒋勿恤先生中国儒教重建构想、此后赵汀阳将中国视为神学概念,皆儒家神学之发皇也,至蒋先生《论语》之天皆为人格天说出,则儒家神学大体初具矣。虽然,某时间不济、精力不逮,不能将平日所读所想形成系统文字,是为一憾。值此特殊之夜,特将某与友人相关讨论十五条撮要刊布,是为《儒家神学片说》,不求系统通达,尽意而已。又将拙作《春秋浅说》一书中“临在的天帝——《春秋》奉天说”摘出发布,以供诸君哂议而。】

庄存与《春秋正辞》归纳《春秋》九类文辞,第一类即奉天辞。《春秋》奉天义有三层:一曰奉天时,即遵循自然或天然的时间时候,如书元年春王正月,将前,圣王之政要遵循历法和气候;二曰奉天道,即尊奉不可违逆的客观规律或必然法则,如天道远,人道迩,非尔所知(《左氏传×昭公十八年》)盈必毁,天之道也(《左氏传×哀公十一年》)等。三曰奉天帝即尊崇天帝上帝。中国传统语境下,天帝、上帝、上天、昊天、苍天乃至天,在人格神、主宰神、最高神意义上常是一物。上天之帝,元气广大,则称昊天。据远视之苍然,则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托之于天,故称天帝。(《宋史×礼制》)本处重点解说奉天帝,引文外一律表述为上帝

对孔子及春秋时代的人而言,上帝是不言而在、不证自明的最高神,而郊祭上帝则是祀典中的常制、常礼。《春秋》笔法常事不书(《公羊传×桓公四年》)非常之事也只是一讥而已(《公羊传×庄公四年》),即一次记载和讥讽足以为法戒而已。但是,《春秋》对郊祭上帝却书写了十二次之多,且每次都是违背常制、常礼的非常之事。兹举一例,即僖公三十一年《经》书: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犹三望。《公羊传》释之曰:

曷为或言三卜?或言四卜?三卜礼也,四卜非礼也。三卜何以礼?四卜何以非礼?求吉之道三。尝不卜,郊何以卜?卜郊非礼也。卜郊何以非礼?鲁郊非礼也。鲁郊何以非礼?天子祭天,诸侯祭土。天子有方望之事,无所不通。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内者,则不祭也。曷为或言免牲?或言免牛?免牲,礼也,免牛,非礼也。免牛何以非礼?伤者曰牛。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河海润于千里。犹者何?通可以已也。何以书?讥不郊而望祭也。

《谷梁传》《左氏传》对此事的解释比较简短,但也都明确批评鲁国郊祭四月不时、四卜非礼、不郊犹望非礼等。按:礼维天子祭天”“非天子不郊,即只有周天子才有郊祭上帝的资格和权力,所以《公羊传》批评鲁国以诸侯国郊祭非礼。但是,三传及《繁露》基本上认可鲁国有郊祭上帝的特殊权利,因为周公傅成王,成王遂及圣,功莫大于此。周公,圣人也,有祭于天道,故成王命鲁郊也。(《繁露×郊事对》)因为鲁郊不是天子祭天的常礼,而是诸侯祭天的变礼,所以需要卜郊,即不敢用天子夏历正月上辛之日的固定时间祭天,而是降周天子一等,占卜周历的一、二、三月上辛之日,得吉方能郊天。此外,还有卜牛之说,即如果用于郊祭的牲牛毁伤等,也需要占卜新的牲牛或日期。最后,三传异口同声严厉批评鲁国常在三卜不吉之后,仍会继续占卜;常在周历一二三月占卜不吉祥后,还会继续在周历的三四五月占卜,甚至会出现九月仍然占卜和郊祭的罕见现象,以及不郊犹望即不祭上帝,但犹遥望祭祀泰山、黄河、大海等群神——这种行为不合礼制、不能容忍。

《春秋》不厌其烦记载和批评鲁国郊祭非礼之事,透露出孔子关于上帝的基本观念。首先,上帝是最高的神,是百神之首、百神之君。何休云:郊者,所以祭天也。天子所祭,莫重于郊。(《公羊传注×僖公三十一年》)重郊祭所以尊上帝。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以最尊天之故,故易始岁更纪,即以其初郊。(《繁露·郊义》)因为上帝是最高神,所以事天不备不郊而望皆是亵渎上帝的行为。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何以言其然者?祭而地神者,《春秋》讥之。孔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其法也。 (《繁露·郊义》)

其次,上帝是临在的神,行事而不言语。所谓临在,就是上帝是有意志、有人格的,是存在的、普在的,是降临的、行事的——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经×皇矣》)、上帝临汝,无贰尔心(《诗经×大明》)。子产劝范宣子以令名令德为政,即引《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令名也夫。(《左氏传×襄公二十四年》)但是,《春秋》及三传中的上帝,始终不曾一言一语——这与世界其他宗教的上帝喋喋不休、耳提面命告诫世人有着显著的不同。上帝不言不语,何以知其临在?盖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具体到《春秋》,就是上帝通过145次灾异,如大雨、大水、大旱等灾难事件和日食、地震、多麋、有蜚、沙鹿崩等异常现象警示人。灾者,有害于人物,随事而至者异者,非常而可怪,先事而至者(《公羊传注》隐五年、隐三年)。灾异就是天威,人必须畏天之威、改而更之,否则就会遭受更大的灾异。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遗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 (《繁露·必仁且智》)

再次,上帝有着重要的政治神学内涵。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王者受命于天,是为天子。盖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号为天子者,宣视天为父,事天以孝道也。(《繁露·深察名号》)不受天命不是天子,不可为王,不可祭天,也就没有天意、宗教和神学上的政治合法性。故隐公元年《经》书春王正月,《公羊传》释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何注云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就此而言,天子虽是尊贵的君王,但虽为天子,必有尊也(《谷梁传·庄公十八年》)。天子所尊者,即天或上帝这一神圣的、最高的权威——这是神对人、神权对君权的限制和束缚,是为人君戴上天神的络头,故《春秋》之法以人随君,以君随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繁露·玉杯》)《公羊传》讥讽天子僭天,表明的就是上帝的至高无上、不可僭越,而今文经学颜、严博士则有天囚学说——天子为天所囚禁,只能在天所允许的范围内行动。

当然,王者受命是为天子,并不等于庶民众人不是天之子。《诗曰》天生烝民、《书》曰天降下民 人人为天子、天民,人人信奉尊崇上帝,这点在春秋时期也是基本的共识,故曰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左氏传》文公十三年、襄公十四年)是也。只要是人,谓之母之子也可,天之子也可,但礼法上需要尊者取尊称焉,卑者取卑称焉(《谷梁传×庄公三年》),即王者称天子、庶民称人子。对此,康有为特别予以解释:其实人人皆为天之子也,孔子虑人以天为父则不事其父,故曰天者万物之祖也。父者子之天也,天者父之天也。则以天为祖矣,所以存父子之伦也。《春秋董氏学×本天》)同时,人们生活中均对天盟誓、咒誓,如秦求楚盟曰昭告昊天上帝、晏婴仰天发誓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 (《左氏传》成公十三年、襄公二十五年)。这表明上帝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而是一种普遍的临在了。

本处无意也无篇幅详细阐述《春秋》经传关于上帝的宗教及其神学思想,只是指出信奉、尊崇和祭祀上帝是《春秋》的一大精神,是《春秋》作为万世垂宪确定的法条和传统。几千年来,历朝历代君王祭祀上帝,寻常百姓家庭亦供奉天地亲君师——上帝对中国人来说,一直是临在的,从不曾缺席。同时,《春秋》中的上帝不言不语、灾异示人,与孔子既“畏天命”“惟天为大”即尊崇上帝鬼神,又“敬鬼神而远之”即与上帝鬼神保持距离,从而为人性人道人文留出空间,将作为绝对的、宰治性的最高神上帝,转化为一种“神道设教”意义上的上帝,或者康德实践理性、道德宗教“预设”“公设”意义上的上帝——这对儒教成为一种兼具神教、文教并成功实现两者平衡中和的宗教发挥了重大作用,对中华文明产生了重大而又深刻的影响。

春秋学微
春秋有大义,其传在吾辈也!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