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秩序、从祀及所谓“新经学”——民邦兄“新荀学”献芹献曝

文摘   2024-08-11 22:11   北京  

    【案:今年是某与民邦(即林桂榛)兄相知相交二十年,也是两人知天命之年。此前多次相约互相拜访未果,甲辰初秋某乃毅然赴青岛,先拜谒南海先生墓,后赴黄岛民邦兄北海书舫谈欢,并遇多位专家一起畅谈荀学,而后走马斋堂岛、浇雨琅琊台、烈日游栈桥,甚是快意也。赴前回后,本君子切磋、朋友三益之意,结合民邦兄之所长,就荀学研究做了点思考和讨论,现记录下来、胪列成文,所以备存也。】

今年是我和民邦兄认识二十周年,也是我俩的知天命之年。我特意跑来青岛看他,正好赶上诸位讨论荀学!很高兴有这么个机会向各位方家致意和学习。民邦兄让我也说几句,我就斗胆了!

首先想说的是,民邦兄是一个奇异的、罕见的存在,是一个国士级、国宝级的存在。他把整幅生命献于学问,念兹在兹、惟精惟一,枕典席文、日就月将,木秀于林、臻于名家,令我钦佩;他将火热的淑世情怀,安放在冰冷的亥豕鱼鲁考据学之上,内心豪气干霄、怒发冲冠,外观自娱自乐、自斟自酌,令人感慨。

的确,民邦兄之学有乾嘉之遗风、尽朴汉知能事,其要则在拱卫兰陵、尊崇荀卿,剖天判人、论礼析性,迭出己见、创获颇多,极大彰显了荀学研究的科学主义进路,与在座诸位方家一起将荀学研究推进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是为新荀学,也将与荀子没有直接关系的青岛打造成荀学研究的重镇,大有功于荀卿、荀学以及整个儒学,值得祝贺!

当然,刚才民邦兄谈了一些观点,提出了荀学研究的边界在于求真,认为类似心体、性体、本体论、现象学之类的荀学研究是歧出,批评了类似良知坎陷之类的进路。

他把话说到这里,我就有些紧张了。因为我觉得,学术研究不能说不能做什么,只要不复制剽窃、人身攻击,大多是可以放开研究和争鸣的。对于荀子研究而言,当然可以考据和求真,但不能唯考据和求真,否则就只是还原了《荀子》,就只有荀子、没有荀学了。

至于说类似心性之体、形上之学,这些都是儒学传统的范畴,而引入类似本体论、现象学之类西洋学的维度,也是个好事,说明了荀学的开放性、包容性,以及打开新研究空间的可能性。有些论题反复出现,比如荀子的天道观、人性论等,恰恰说明了这些问题的恒常性和重要性,是绕不过去的高山,所以很多初学者、入门者往往要从这些基础性的问题入手。当然,要尽量避免低水平重复。

此外,明体达用、经世致用,是传统儒学的重要向度。所以我觉得,不仅要劝学,还要隆礼,就是说既要明荀学之体,也要达荀学之用,普及和推广荀学的价值、义理,将其运用到人伦日常和社会生活。

我不专攻荀学,只能算是荀学研究的旁观者,所以想用提问的方式,就自己疑惑的几个问题,请教民邦兄及诸位方家:

一、关于人性和神性——神性有无可能成为讨论荀学乃至整个儒学人性论的重要维度?

人性或许简单,但人性论极其复杂,有着不同的讨论维度。在西洋哲学宗教文化中,建立的往往是人性/神性/兽性三维框架。

——从古希腊神话看,神人往往是同形同性的,神性、人性以及兽性混杂不异、善恶不定。

——在古希腊哲学那,比如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城邦之外,非神即兽,人能过共同体生活,人性具备理性以及善、恶诸德性,而神性、兽性则都是无善恶、无德性可言的。

——到了耶教及其家族性一神教,神创造了包括人和兽在内的万有,神是本体本源、主人主宰,神性是绝对的、无善恶的,人虽然是上帝按照自己形象创造的,人性比兽性也要高贵一些,甚至有自由的意志,但人性仍然是卑微的,而且还是罪恶的,关键这种罪恶还是被先验的、内在的赋予的、规定的,是无可逃避、不可更改的。

此外,讨论人性还可引入物性(物质物化说)、空性(佛教性空说)等作为参照,这里就没有时间多说了。

古典中国也好,传统儒家也罢,缺乏类似耶教意义上的宗教和神学。儒家的人性论有个显著特色,即建立的主要是/这一横向的、对列的二维框架,通过与兽性相比较而确定人性之高贵——船山所谓人禽之辨是也。所以孟子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人,君子存之的说法,而荀子则谓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但是,儒家始终没有引入神性作为讨论人性的参照,没有建立人性/神性/兽性的三维比较框架。

当然,从人性的来源来看,儒家还建立了/这一纵向的、贯通的二维框架,认为人性是一种天性并分为两大流派:一曰天命之谓性”——思、孟走的是这条路;一曰天生之谓性即告子所说的生之谓性和荀子所说的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 ——荀、董走的是这条路。(荀子还说天地生之”“天地之生万物”“性者、本始材朴也,董子则说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等。)

所以,讨论儒家的人性论,可能既要看到/二维横向、对列框架,也要看到/二维纵向、贯通的框架,实际搭建的是//的三维框架,但彼此之间没有建立直接的、内在的联系。

那么,今天重新审视荀子和儒家的人性论,我特别关心三个问题:

一是儒家通过人禽之辨确立人性高贵,而没有将神性纳入参照范围,这是一种故意,还是一种疏忽,抑或没有传统资源,还是根本就不必要?这样做,或说人性只高贵而不卑微、有善恶而无超越,所带来的哲学、文化以及人生、社会上的后果是什么?

二是孔子讲天何言,孟荀说天不言,儒家之天不言不语、无相无状,那么无论是天生派还是天命派人性论的,到底是作为昊天上帝的神格的天,还是作为天道天理的理格的天,抑或只是作为天地万物的自然的天?还是兼而有之、混同一体的多位格、多功能之天?

三是孔子讲性近习远而不论性之善恶,是否意味着孔子秉持一种无善无恶、超越善恶的人性论?而孔子讲天生德于予,是否意味着孔子认为德性由天所命、人性由天而生?孔子语境中命性、生性的天,是人格化、宰制性的神吗?

总之,我想追问的是,通过儒家的人性论,能否尝试推导或构建一种儒家的神性论、神学观?或者说,通过儒家原有的神学观、神性论——假如有的话(我认为是有的,而且是很丰富的,但在古代学问和行动分开了,如今则学行俱被遗忘了),有无可能重新阐释儒家的人性论?简言之,将儒家的学问由哲学扩展到神学,由文化扩展到宗教,是可能的吗?

二、关于礼法和秩序——荀学能否扛起消化和安置现代政治诸价值观念的大旗?

现代政治价值中的一些意识或观念,是自古即有的,而不是近来才出现的。以自由为例,1775年美国弗吉尼亚之父帕特里克为反对英国殖民而喊出不自由、毋宁死” 1500年前,塔西佗《编年史》里面就出现多次不自由、毋宁死的言辞。

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把这些政治价值观念摶成一种主义,作为意识形态,是近代500年以来的事,而且是西洋人的贡献!如今,它们已经由地域性知识扩展为世界性知识,所以它们成为讨论政治学及建构社会秩序的重要维度,也成为检验一些学问成色的试金石——无论哪个国家和民族,无论哪个知识和学派,都不得不面对和回应这些现代政治价值的挑战。

人道以政为大,儒学即是政学,是政治和社会秩序之学。我们必须承认,传统儒学之中是没有这些现代政治价值、义理及其制度设计的。儒学面对这些现代政治价值的挑战,完全拒绝肯定是行不通的,完全投降肯定是要不得的。像余英时先生主张的那样,儒学安于私德、放弃公德,儒家又能否心甘情愿呢?

由此,发掘儒学重要观念推导出现代政治价值,比如内圣开出新外王;或者从儒学内部寻找现代政治价值的因子,建构类似自由儒学的学说;特别是将其纳入自身体系中、作为儒学一部分,既吸收之又超越之,提出类似 政治儒学的理论,都是儒学回应现代政治价值挑战的不同尝试。

荀学隆礼重法,是儒家政学、政治哲学的重要流派——梁启超就指出荀子是社会学、政治学巨擘,两千年来中国社会和学术深受其影响。但因为荀卿的学生韩非、李斯倒向法家,特别是因为谭嗣同二千年来之政,皆秦政也;二千年来之学,皆荀学也的惊声尖叫,荀学蒙上专制暴政帮凶之恶名。毫无疑问,儒学要安放现代政治价值,荀学必须做出回应,必须有所作为,辩白自己是不是专制暴政的帮凶?说清自己对待现代政治价值的立场和态度?特别是能否提出对接、安置和转换、消化现代政治价值的理论,直接决定了荀学的生命力。

遗憾的是,截至目前,我们还没有看到新荀学就这些问题提出有吸引力的方案。相较,孟学至少在这方面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如牟宗三先生以为儒家的传统精神即是尽性践仁,把或良知良能作为先验的本体、形上的实在、普遍的原理,提出通过良知的坎陷理性的架构,实现内圣开出新外王即消化民主、科学等现代政治价值,从而使现代政治儒学成为一种潜在的可能。

目前尚不能说牟宗三先生的进路就是最优的或可行的,这取决于后续儒家有无更大的创造力。但牟宗三先生曾提醒说,孟子精粹而荀子广大,荀学以其更多的理性架构客观精神而更多的是外王之学或政治之学。

事实上,现代政治价值和人性论、神学观密切相关。人虽是上帝的创造物、仆从物,但人的权利是天赋的,人的意志是自由的,人的原罪或人性之恶在某种意义上不仅催生了新教资本主义,而且催生了政治自由主义。所以,主张人性恶和隆礼法的荀学,可能比孟学或道德的形上学更方便、更可能开出新的外王。

荀子是主张人生于天、礼本于天的,天作为一种形上的、本体的存在是毋庸多加证明的,作为一种神格的存在也是可能的;人生所以然之性不是善恶意义上的道德之性,而是先在的、先验的性体、实体,而人性之恶是后天的、经验的,是可以人为和教化的——即此而言,人性之恶勿如说人生之欲;礼法作为社会的规则、客观的架构,既是天道、天理之节文,也是人性、人情之节文,可以秉持时为大、可义起的原则对礼法进行损益润色。凡此种种,都是荀学乃至整个儒学与现代政治价值对接的卯榫,都有可能为儒学开出新外王提供更有力的支撑。

必须说明的是,即使荀学乃至整个儒学都没有或开不出新外王,所以只能坦然吸纳、接受和认可、奉行现代政治价值,也不丢人!反之,否是,儒学将成为一种可悲的学问。简言之,儒学可以是不讲自由的、不行自由的,但绝不能是非自由的、反自由的——这是儒学品质和德性的最低限度!

三、关于传经与传道——《荀子》有必要及有可能列入新经典”“新经学吗?

近期我看印度教的书,印度教及古婆罗门教,都是将吠陀书视为天启圣书和经典的。在宗教性文明中,都有类似的天启经典并得到高度的尊崇。儒家的宗教性不显扬,但即使我们不承认五经是天启之书,至少要承认是五经中国学问、中华文明的大本大源,至少可以说非五经、不中国

另外,诸子同出于王官、百家皆源于五经。百家虽源于五经,但唯独儒家尊经传经、尊道传道,其他各家则要么发皇五经之一端,要么离经叛道成异端。不尊经传经,不尊道传道,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儒家。荀子是战国旷世大儒,传经有功,传道也有功,近人多发明之。但我还非常想知道,荀学和五经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进一步说,不仅要搞清楚荀子传承了哪些经典,更要搞清楚荀学传承了五经的哪些价值、义理,又发皇了五经的哪些价值、义理,或者荀学中有哪些价值、义理是五经之中所没有的,而是荀学自己所独创的?荀子、荀学之中有无离经叛道、非圣无法的内容呢?

荀学对以五经为代表的经学的传承关系、互补关系、创新关系搞清楚了,才能明了荀学的贡献到底在哪里、是哪些,以及这些贡献的价值大小若何?也才能判定,《荀子》一书跻身时人所谓新经学新经典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以及是跻身国学意义的,还是跻身儒学意义上的新经学新经典

我个人意见,对于儒家来讲,五经就是圣经、就是天书,是不能调整的,也无所谓增减的;至于十三经意义上的经典,《荀子》纳入与否,可以深入讨论。国学意义上的新经典”“新经学,《荀子》早就该纳入了,而且纳不纳入,它都是经典,它就在那里!

四、关于异端和从祀——荀子有无可能重新从祀孔庙、孔庙能否重新激活?

孔庙是儒家儒学儒教的圣域,主祭孔子而从祀历代大儒。荀子,亦曾从祀孔庙446年,即宋神宗元丰七年(西历1084年)至明嘉靖九年(西历1530年)。我们知道,孔庙从祀之儒,要么明道修德有功,要么传经授业有功。荀子是于传道、传经俱有大功的,但是他进庙也晚而黜祀也早,这其中涉及复杂的政治斗争、学派之争和义理纷争,今天就不纠缠了。

但是,如今荀子仍不能从祀孔庙,这对荀学家来讲,当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当然,如果研究荀子而淡漠这个问题,可能因为更多是从知识的角度,而不是从情怀的、信仰的角度,来切入荀子荀学的——这至多是荀学研究者,还谈不上什么荀学家,也不是一个行动的儒家。

那么,现在能否动议荀子重新从祀孔庙、优入圣域呢?我以为是可以的,是应该的,而且是可行的。当然,目前孔庙本身就是死的,祭孔、从祀制度已不行多年——有的也是所谓表演而已。

但是,正如黄进兴先生在《荀子:孔庙从祀的缺席者》一文中指出:孔庙从祀制度的恢复与否,对当代中国人在文化和心灵层面,都将是莫大的难题与考验。就在这里,我们亟待所谓真正创造性的转化出现。若恢复孔庙从祀制度,可自推动荀子入庙始。

或以为,推动荀子入庙根本不可行。我觉得,未必!西历1919年,顺应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潮流,诸儒推动将颜元、李塨从祀孔庙,就成功了。成不成功是一个问题,能不能推是一个问题。端着荀子的饭碗,能否为荀子一呼?

浅言陋语,献芹献曝,诸君一哂!

(甲辰初秋于青岛拜谒南海先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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