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西历2004年夏,某住持儒学联合论坛,认识某君并常书信往来切磋学问。忽一天,是君致书于某,以学不成名且生计艰难故,自言常有轻生之念。在下深不以为然,乃长信以复与之讨论生死问题(邮件发于8月24日)。现今看来,复信确乎青壮年之为,文字激扬、情感充沛,然学问不足、理义不彰!值此甲辰年中元节,现刊布小文,既备存旧作复又深思正道。复案:儒家学问有临终之关怀,少终极之关怀,即于人之死后问题不予深刻而系统的讨论和设计,故有今生现世而往来两世交付释道两家。某于西历2014年始,即呼吁重建儒家神学——古典儒家非不有神学也,行礼多而论学少而已,不深刻、不系统而已,屡经颠覆而被遗忘、被遮蔽而已。天地之祭、鬼神之奠、不朽之念、史书之载、祠堂之设、家谱之撰、坟茔之备等,皆儒家生死观、神学观也。某既经生死大劫,又届知天命年,愈加感觉生死学问、终极关怀、神学问题之重要与紧迫,故近来颇留心释耶数教而常谈天道神学云。(附:《乙酉年中秋节扫墓感怀》《神性、秩序、从祀及新经学》)】
***君如面:
惊闻君有轻生之念,在下不胜惊愕。
先行致谢于君。所谢者何?谢君信在下,而使在下先得君之念也。吾与君,虽素未谋面,然先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后又鸿雁往来,当谓神交久矣。曩者,在下观览“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未尝不掩书慨叹,泪下数行。犹记冯氏梦龙歌之曰:“忆昔去年春,江边曾逢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掊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摔得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谈?满面春风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王维亦有诗曰:“忆昔君在时,问我学无生。劝君苦不早,令君无所成。故人各有赠,又不及平生。负尔非一途,恸哭返柴荆。”君轻生之念,预留在下情何以堪之慨,徒置在下于惴惴之虞,实勿如无告在下也!
然在下此复,意非以儿女之戚戚,闻风劝使君勿意气而为丧气以归。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又曰:“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在下甘为诤友,以直陈说,盖于君轻生之念,深不以为然,且大失在下所望矣。
昔者,杨龟山南归,大程子乃曰:“吾道南矣。”杨子潜思力行,任重诣极,传吾夫子之教,布吾儒家之风,筚路蓝缕而化成道南。此中之艰辛困顿,载之于史,传之于世,非不可得而闻也。近世以来,儒学中衰,儒门淡泊,儒教迹于不可收拾之境。当此之时,圣学存亡命脉维系,诚待乎志士仁人之奋起也!然观吾华夏,弘道力行之人不亦少矣乎?君乃慨然有志,仰吾圣门之博大,慕吾先贤之遗风,以年少布衣,崛起于道南,以弘吾大道光吾圣门为己任,勤于苦读,力于著述,聚集同人,创办网站,举行会讲,事繁而有理,境困而自娱,勉力以为之,尽力以行之,受得几多毁誉,茹得几多艰辛,然数年如一日,不离不弃,终始相须,此诚豪杰之所当为而君为之,儒者之所当行而君行之,此乃有功于圣门之业而遗泽于后世之功也。在下敬佩君而与君所神交者,非为他故,直直为得君此一仁行义为!
然君轻生一念,失在下所望者何?君自以为是儒门中人,而实未得儒学之本真要道!试问,往圣先贤何曾言得“轻生”两字来?
天地无心,以人为心;天地之性,以人为贵。人者,大也,其大者,头顶于天,足立于地。大者何谓也,养其浩然之气也。是故孟子曰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人而不大,是上愧于天而下惭于地。其死也,魂无颜游于天,体无颜入于地,是天地之间无所容处也!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人为天地之心得天地之性,当遂天地之命。“天命之谓性”、“生生之谓性”、“质朴之谓性”。因自然而死者,是为“尽性而知天命”;非自然而死者,是为不知命,是为不得其死。是故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斯之谓也!
人得天地之性而父母生之育之,养之教之。父母者,人之本生之源也。人之在世者,惟所生养己之人和己所生养之人最为亲近。于所生养己之人,当孝之敬之,养其老而送其终,故父母在不远游,故父母在不言老。子曰:“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身体肤发,他人毁伤之,尚不得为孝,遑论己之毁伤也?于己所生养之人,当养之育之,调之护之,扶持其至大,目送其远行,虽黯然伤神而面呈愉色者,己之生久远无所中断且延续而不止也。礼“祖有功,宗有德。”故子曰:“父母生之,续莫大焉。”轻生一途,承祖宗之功德而断先人之延续,是逃己之责而遂己之私也。故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斯之谓也。况君未有生养者乎?
儒家非顾生而不重死,然死者当死其所当死。所当死者何?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于大厦将倾狂澜即倒之间,扶挽而死者,是为死重于泰山,是为当死者也。有大爱方有真死。大爱者何?仁也,爱人也。故惜生民之多艰,忧吾道不行于世,乃义以守仁,智以知仁,勇以行仁,故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杀生以成仁者,生为人杰,死为鬼雄。非为仁而死者,无勇无智无义也,乃为情为欲为私也。故贾谊有言曰:“以国事为己事,公而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斯之谓也。君之所死者,何为也?为仁乎?
“人为万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生之多艰时之多难,乃生之常态。是真儒者,决然而不弃,傲然而不馁,“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吾夫子畏于匡、厄于陈,贫于栖惶,席于不暖,干七十二君而不遇,然犹曰“天下有道,丘不与也”。此非不弃不馁者何?是故有得大磨折,方炼得真精神,方做得大事情。故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斯之谓也。
在下观君近之言行,实出于无职无分,生活困顿不堪,故有愤愤。事有所因,情有所谅,然理有不容,诚忘夫子之所为所教。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安贫乐道,高风亮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此乃孔颜乐处,可也。然吾夫子又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子贡者,孔门高足而优游自适者也,尊吾夫子之道而行吾夫子之教者也。非子贡,吾夫子何以周游列国哉?君不能效法子贡,而怨天尤人,以轻生为念,诚失儒者之风,败儒者之行,不足取也;且置吾儒门于贫贱之形象,君其有罪于圣门者乎?是真儒者,调护自生,当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若不能也,是无能也!
又者,君勉力著述,阐发幽微,光我大道,然摧挫颇多,诚为憾事也。此一摧挫,亦使君不得。然君不闻“十年磨一剑”乎?君不闻“欲速则不达”乎?君子虽“病没世而无名”,然亦须“三十而立, 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是故吾夫子曰:后生虽可畏,然“四十、五十而无闻”,方不足畏矣!拔苗助长而累于名利闻达,有仲永之伤,无晚成之益,儒者不为也。
君境遇,正在下所处也。然在下有言曰:“生既无益,死又何妨?”盖在下所求者,生须轰烈,死须悲壮,生死之间,维利吾国家益吾生民!在下又有言曰:“得之吾幸,不得吾命。”盖在下所求者,理有固然,势无必至,理势之间,“达则兼及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君以为然否?
辞不达意,或致咄咄,然皆肺腑之言。望君尽悉吾意,勿自扰之。是为盼!此复
顺颂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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