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胡玫导演电影《红楼梦》遭到议论后,我贴出了儒家社团《须尊重历史,宜敬畏圣人——致胡玫电影<孔子>剧组公开函》,揭开2009年一文化公案。彼时,公开函发布后,媒体和坊间议论纷纷,某乃应约为多家媒体撰写评论:其一篇曰《要学会尊重孔子》;其二篇曰《腾出地方,欢迎孔子》;其三篇曰《让世界倾听孔子》;其四篇曰《莫以艺术性庸俗化神圣性》;其五篇即本篇曰《“南子”还算理解“孔子”》,乃某应邀观看电影后,较为肯定电影创作的评论,邮件显示撰写时间为2009年12月26日。或问何以纠缠此案不休?答曰:借题发挥、随缘说法而已。】
“网易观影团”邀我观看和评论胡玫版电影《孔子》。我看后的总体感觉是,影片诠释的孔子形象尚能接受吧。毕竟,它是建国以来第一部正面评价甚至是比较推崇孔子的电影,且不枯燥、不俗套,也不乏感人至深的故事情节。
因此,就向大众和国外推孔子形象和儒家文化而言,我给该片打了九十五分的高分。遗憾的是,影院的观众寥寥,新年如若上映,可能很难承担坊间所说“国产电影《孔子》死磕好莱坞大片《阿凡达》”的重任——“雅文化”抗拒“俗文化”的命运莫不如此!
当然,从学者或说学术的角度来看,《孔子》中有很多不合史实与逻辑的地方,这就是所谓艺术化创作吧。比如,作为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之一,颜渊之死的情节问题就比较多:
其一,颜渊之死乃是孔子归鲁之后的事情,应该是在孔子七十一岁的时候,而且孔子“哭之恸”,还说“天丧予,天丧予!”。但是,无论是《论语》还是他书,唯独没有记载颜渊是如何死的。因此,浓墨重彩描画颜渊之死,本来就是个引发争议、充满风险的处置。
其二,即使设计颜渊溺死乃是出于剧情的需要,或者是个艺术化的创作,也应该考虑到基本的常识问题。孔子时代的典册书籍,大多是木牍、竹简,而木牍、竹简是会浮在水面的——否则人们为何用木船或竹筏航渡呢?所以,木牍、竹简掉入冰窟窿沉入水底,而颜渊抢救之,并与之一同沉入水底,是不符合常识的。
其三,颜回独自往返水上水下抢救竹简木牍,孔子及其其他弟子竟然只是趴在冰沿痛哭流涕,而不是援之以手,也没有人前后卧倒抱腿组成人链,更没有人去寻找其他救助工具,这真的是有违于人情和儒家主张的——圣人及其高足也不至于迂腐如此吧。
当然,与严谨的学术著作或历史纪录片有所不同的是,面向大众和市场的电影进行适当的艺术加工与处理是无可厚非的。就此而言,《孔子》中“关公战秦琼”的问题,当是瑕不掩瑜,不必大惊小怪——至少它的问题并不比《建国大业》的问题更多。学者据史事和逻辑指出电影的问题自无不可,但以此苛责电影则未免有失公允,而胡玫反唇相讥学者“砖家”也有些防卫过当,因为两者根本就不是站在同一个角度上看问题,也不可能会有交叉点。
显然,人们十分关注胡玫所诠释的“子见南子”片段。据悉,由于此前受到世界孔子后裔联谊总会、中国儒教网等五十余家儒家社团《须尊重历史,宜敬畏圣人——致电影<孔子>剧组公开函》以及诸多媒体批评的压力,“子见南子”已经有很大的克制与删节。虽然如此,此章仍是狗尾续貂,说它是“噱头”也不为过。特别是,剧中孔子突然说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的上下语境非常含混,观众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孔子是在说卫灵公之好南子,还是在说南子之好孔子,抑或是孔子之好南子,很容易使人产生误解。
不过,在“子见南子”片段中,南子说了一句十分精彩的台词,即“世上有不少人知道夫子的痛苦,但很少有人能体会到夫子痛苦的境界”。我认为,“南子”比较理解“孔子”的这句话,实乃电影的画龙点睛之笔,背后蕴含着“世人皆知孔子之为圣人,然不知孔子之所以为圣人”的千古慨叹。遗憾的是,胡玫并未就此展开追问与铺叙,或许根本就没有能力深入发掘,正如我的朋友秋风先生在一篇评论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样:“孔子身上展示的是一颗高贵的心灵与追求真理、善、正义、友谊及自由的勇气和智慧。而这些,恐怕超出了中国电影人的理解能力。”
此外,电影还有一些问题值得讨论。首先,把孔子刻画成英雄,未得孔子真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英雄形象和丰功伟绩只是圣人之一体而不是大体,更不是全体。孔子是大军事家是毫无疑问的,但影片过于关注了孔子的军事才能,如夹谷之会、堕三都、卫灵公问以及冉求力克齐军并迎孔子归鲁等,把孔子塑造成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军事英雄,而对孔子的人格魅力与礼乐教化等孔子之所以为圣人的主要方面刻画不够。因此,该片充其量只能算是一部英雄孔子的史诗影片,未能充分展示孔子的圣人形象。
其次,过多渲染孔子苦难,未得儒家大义。孔子周游列国、奔走救世,生活确乎很艰辛,处境确乎很危险,但孔子不会以之为艰苦和痛苦,更没有悲情与愤懑,而是以乐天知命的态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使绝粮和遭困的情况下也照样弦歌不断、从容习礼,这是积极达观、忧乐圆融的儒家文化中本有之义。胡玫则把孔子周游列国的艰辛渲染成了孔子的苦难与悲剧,设计了种种催人泪下的故事情节,大打“苦难牌”与“悲情牌”,虽然赢得了观众的同情与眼泪,但却走失了儒家文化的要义。
最后,“爱国”和“宗教”,未得历史原义。孔子归鲁匍匐跪地、满面泪痕大呼“鲁国,我回来了”,这显然是个服务于爱国主义“主旋律”的情节设计,但与孔子的“天下观念”是什么关系,影片未能予以说明——与国家相比,孔子更重天下;而且孔子那个时代,也还没有现代意义的国家。另,影片似乎还透露出一种耶教式的宗教情怀,即通过孔子带领诸弟子周游列国的苦难经历,来体现儒家文化的宗教性。但儒家文化不是“心灵鸡汤”,不是剧中南子临死前想到孔子时的欣慰之情,而是一种既改变自己内心又改变整个世界的学问。
当然,上面所述与其说是胡玫的错,毋宁说是对胡玫的高要求。“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今之去古已远,近世以来孔子又惨遭空前的批判质疑与颠覆解构,儒家文化已是若断若续、若存若亡。在这个儒家的传统断裂、大义不彰的时代,胡玫版电影《孔子》仅是孔子重新回归中国的诸多尝试之一,希望也相信以后会有更多的成功刻画孔子圣人形象的影视作品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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