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阿干】属龙的英伦女子李海伦

文摘   2024-11-13 00:00   云南  

李海伦(站者)与丽江老乐师(原文配图)

一部名《历史的回声——当代中国纳西音乐》(Echoes of history- Naxi music in Modern China)的学术著作,年前由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编者注:2000年出版)。这是部研究纳西音乐的学术专著,但更像一首为世界文化遗产——丽江古城奏响的华美乐曲。

专著印得端庄大气,且精美而典雅。书后橘红色暖色封壳内,附一面泛着银光的CD光盘,内灌由民间艺人演奏和演唱的古老的东巴唱腔,激越高亢的“谷气”山歌,欢快热烈的“阿丽丽”踏歌,奔放而极富节奏韵律的芦笙、竖笛舞曲,低徊深沉的口弦调,充满田野情韵的木叶吹腔,回肠荡气的“白沙细乐”套曲,安祥婉转的丽江洞经音乐等。专著对这些音乐门类一一作绘声绘色描述,并把它们置于中华民族音乐的大背景下,论述风格个性,探讨传播流传踪影以及它们与民族生存史、民俗礼仪和宗教信仰的血肉情缘。全书除九章正文外,尚附录与纳西音乐文化相关的书籍议论提要、英汉双语词目索引、中外文参考书目和纳西音乐音像影视资料等丰富内容。过去被人贬黜为山歌野曲而不屑一顾的民族音乐,而今融入一种如此大气恢宏的学术构架,且一跃成为牛津版专著,很令我这个纳西土著惊喜一场。

专著作者海伦•蕾丝(Hellen Rees)是位英伦女子,先前早已把这个英文名变换成一个易于让中国朋友称呼的中文名:李海伦。我于十年前认识她,知道她常去家乡丽江作田野考察,但记不清去了几多回。现在从书里读到,这十来年内她先后去了六次。有一次在丽江一待半年,其他几次少则待上两个来月。她曾告诉我她属龙,出生在伦敦附近一个叫艾森克斯(Essex)的小县城头,三岁半跟随父母到伦敦,很小就跟音乐缪斯结上缘:五岁学钢琴,七岁学欧洲竖笛,九岁学长笛。还在少女时代,她对西方音乐已十分娴熟。可就在这时,一种激于谙练东方音乐的急切心愿,开始搅动她那少女之梦。中学毕业时,以优异学业获取赴上海音乐学院留学的奖学金。她的东方梦已有望化为现实。在两年的留学期间,她不仅选修中国音乐史、中国民歌概论、中国说唱音乐和民族器乐等理论课,还学会演奏中国笛子、箫与古琴。1989 —1994年,她赴美国匹兹堡大学接连攻读民族音乐学硕士、博士学位,并把当代中国纳西音乐作为学位论文选题。其间四赴丽江,拜纳西民间艺人、著名古乐手和毅庵等人为师,潜心学习考察,不断丰富论文骨肉,于1994年8月15日终于获取博士学位。现在,她又在美国加利弗尼亚大学洛杉矶分院民族学系讲授中国音乐概论、中国边疆民族音乐概论、亚洲音乐和西亚音乐与社会等科目。

她不用说是位金发碧眼的女子,但她的着装打扮、接人待物、饮食嗜好乃至言谈举止,已与中国女子无异。这想必是东方音乐成年累月在脑际萦纡飘绕,古老的中华文化造化了她这位属龙英伦女性的后天的缘故。所不同的,是她比同身份的中国女子,在生活上更节俭,作风上更质朴。头次和她打照面,我就曾被她的俭朴行为着实惊吓过一回。那天她乘公共汽车来找我。可刚一进门,发现她提包里一张四千英镑的高面额转汇单已不翼而飞。“你这是怎么搞的,干嘛非要去挤公共车不可?!”我没好气地责备初来乍到的她。当时我比她还难堪,因为她正是为赶来“拜访”我才闯这个鬼的!倒还好、那转汇单不是扒手们可轻易变换成现钞的。没几日,香港一家银行及时为她补办一份单子邮来。我结识她,是由一位叫诺尔曼的加拿大博士介绍的(她在专著前言里已经提到了这位先生)。他也是位纳西文化迷,还曾同我一起赴丽江采录纳西族民间音乐。后来得知,她同他是在昆明茶花宾馆住10元人民币一个床位的大敞铺房间时偶然相识的。“那儿躺着二十多个外国男人,女的唯独我李海伦一人。”后来她这样对我描述。对她那种敢于向二十来号男子汉“挑战”的勇气,我不曾理解为是女人的浪漫,仍视为是一种俭朴德性。我很明白,她无论去挤公共车还是去将就大敞铺,目的都是为省下英磅美钞用于刀刃——民族音乐考察上去。在写这篇稿子之前,我曾给她去信求取一帧她戴上博士帽的照片,可她回信说,她没有这类照片,因为她不愿意花几百美元买一套博士礼服。

她是位学子,又在高等学校任教,可身上没有丝毫学究气味。还在上海音乐学院留学期间,每个礼拜她都要进几回里弄里的茶馆,参与由普通人组合的江南丝竹乐会,担任一名萧、笛吹奏员。她在信里这样写道:“我87-89年在上海时经常到三、四个不同的茶馆听演奏江南丝竹。礼拜一去湖心亭,礼拜三去文庙,礼拜四去湖南路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老艺人很欢迎我参加演奏,不时提建议,怎么提高我的演奏水平,更好地掌握江南丝竹的风格。”到云南丽江纳西族自治县,她也跻身群众乐队,和纳西族老艺人同堂学习、演奏丽江洞经古乐。她十分崇敬和毅庵老人,她在同一封信里写道:“和毅庵老先生去世时(1993年),我非常难过。虽然只认识他两年(91—93年),但是他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91—92年在丽江呆几个月时,习惯每天上午到他的铺子里采风。顾客不来时,我就可以问洞经文化的问题、请教他,92年春天来时,我偶尔晚上也到他家采风,老先生很熟悉丽江洞经文化的历史,所有乐器都会,对洞经文化有很全面的了解。”这天,我偶然从电视屏幕上看见她用中国横笛独奏丽江古乐,那旋律和调门,与我熟悉的纳西老艺人吹泰的韵味已很难区分,她就是这样不断地与中国民间艺人一起聚首欢娱实景中,细心感觉在书本上很难感悟到的中华音乐那声情神韵。1995年10月,她亲自到“英国亚洲音乐网站”游说搭桥,促成丽江县大研古乐队首次走出国门出访英伦,先后在普尔森音乐厅(Purrcell Room伦敦)、伦牧大学亚细亚学院、皇家北方音乐学院(在曼彻斯特)、霍尔(Hull)大学、英国中部艺术中心(在伯明翰)、中国驻英使馆和在泰晤士河畔的她的母校牛津大学音乐系演奏丽江古乐。她不仅自己热忧为乐队承担翻译员、宣讲员与导游员,也把父母动员起来为那次中英文化交流竭诚服务,在中英两国人民中一时传为佳话。近年,她在洛杉矶讲授“中国边疆民族音乐概论”讲堂上,又在执着口授记录丽江洞经音乐的工尺古谱,各国学生打心眼里敬佩她。

她身上没有学究气,可做起学问来又有板有眼,并极为严谨。1998年夏天,她携专著初稿飞抵云南,征询各方人士意见。从丽江返回昆明后,察觉书稿中尚有一些专用词补上纳西母语称谓,另有一段东巴唱词需译成英语,便在离境前夕来找我。当时时间仓促,她只把我的口头讲解录入磁带。不久又从洛杉矶发来E-mail,要我确认那段东巴唱词的出处——东巴经书名。通过这些细微小事,我加深了对她的了解,她真真实实是位认真求实的学者,与那些浮躁的舞文弄墨者绝然不同,甘于十年磨一剑,属守“文章千古事”准则。

还在半个多世纪前,一位羁旅丽江将近十年的叫顾彼德的俄罗斯人,在他的《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对丽江曾如是礼赞:“它是一场宇宙生命的演奏齐诵,在它的庄严中呈现舒展,不为渺小的人类生存中纷乱的口号和冲突而玷污。这音乐是经典的,永恒的。它是众神的音乐,来自只有安祥、永宁与和谐的国度”;“古代的圣贤是大自然的宠儿,与神性无比贴近。他们更能领悟美妙音乐与和谐本性。在他们眼里,音乐是与苍天交流共享以及战胜人类兽性最可靠的途径之一,让我们祝福这些丽江的音乐珍宝能够免遭当今时代的毁坏。”那位在前面提到的加拿大博士诺尔曼,正是在顾彼德先生的感召下,把《被遗忘的王国》当旅行指南先后八赴丽江。他本人不是音乐家,但他曾极力鼓励海伦·蕾丝走进纳西音乐沃土,她在大敞铺房间里欣然从命。海伦几乎谙熟地球上所有音乐模式,更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音乐,顾彼德先生也不是音乐家,他书中关于丽江古乐的来源论说,在海伦看来有更多浪漫主义成分,然而她十分赞赏西方人中这位第一位纳西古乐迷对音乐本质的超人感悟力。应该承认,海伦的到来,使顾彼德曾顶礼膜拜的纳西音乐飘出了国门,一时变成全人类共享的“众神的音乐”,也正是顾彼德先生在“王国”书中所礼赞的植根于民族沃土,与大自然真正的宠儿人民群众的血脉相维系的“安祥、永宁与和谐”的音乐。
2019年李海伦在丽江参加古乐演奏(王朝信拍摄)

2000年10月,海伦·蕾丝的大著在泰晤士河畔问世。两个月后,她带上新书飞抵中国, 一一拜会她的中国师长、友人并作礼物相赠。那天下午,我顺口问起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稿酬支付情况。不想她这位舍不得掏腰包买一身博士礼服的女学子,已把专著酬银均分四份,全部转赠云南丽江县白华、白沙、大研、金山四个纳西古乐队,向那些民族音乐的守护者表白自己的一份真诚敬意。我常常为她的行为所感动,也搞明白了她为何仍在挤公共汽车的道理。

在中国,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黄金。那天她来赠书,是染上感冒来的,谈吐间还一个劲儿干咳着,但晚饭后又把小录音机搁在茶几上,为下一个目标(她接着研究纳西族民间舞蹈及舞蹈音乐),她说她需要攻下纳西语。这次先把音标和一些日常用语灌进磁带带回美国,为下次赴丽江作些前期准备。她走了,但捧着她的书,缕缕思绪久久在我的脑海里起伏。

2024年2月25日李海伦(中)在丽江钧音堂

(蔺俊分享图片)

我不由想起自己的一次音乐体验。那年赴苏黎世讲学,正赶上出席由中国文化交流协会和中国驻苏黎世总领事馆联袂举办的中国虎年春节联欢晚会,总理事硬把我推上台,要我出一个纳西节目,我只好哼了一段东巴经《鲁班鲁饶》(殉情古事记)唱段——很碰巧它正是后来海伦要我确认出处,并已用《鲁班鲁饶》的记音译名,写在现在的专著和收进CD光盘里的一段。我还清唱一首自词自曲的《纳西日仲贝》(纳西敬酒歌)。我自幼酷爱民族音乐,视它为生命的一部分,但在国内总怯乎在众人面前张扬,不想这次一下被推上“国际舞台”。也许是效果极佳的送音器帮了我一把忙,我听见偌大个坐满不同肤色友人的大厅里回荡起我的歌声,并且有无数热情的双手有节奏地击掌打拍子。我只当这是礼仪性的热情,不想步下舞台时,一位刚演奏过肖邦钢琴曲“协奏曲”的女士紧握我的手大喊一声:“真棒!”我不相信自己在音乐上能有多棒,不过很多西方友人对中国民族音乐如痴如醉略有所知。从虎年到龙年这短短三年内,一些过去被人不屑一顾的山歌野曲,不也开始频频回荡在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中华各民族有传递了几百几千年的美妙、经典、永恒的“与神性无比贴近的音乐”,我们没有理由妄自菲薄。当然,我们的音乐专门家和出版家至今似乎无暇顾及自己的家珍。好在有了像李海伦这样的甘认“龙种”的探宝者捷足先登,终于以锲而不舍的精神,一鼓作气把它们一步一步推上了大雅之位。对此,我们还能说什么,除了拍手称快?!音乐缪斯本属全人类,她无需翻译,却能穿透国界和樊篱……我还想起她说过的一席话:不仅她个人属龙,她家里还另有人极巧合地属龙。为此,两年前她携专著初稿飞抵云南时,我特意送她一幅画在六尺宣纸上,装裱成挂轴的“东巴象形文龙”。她说这礼物对她十分珍贵,她的一家人看了也会惊喜。然而我想更让大家喜庆的应该是:她这位英伦“龙种”,终于在中国的龙年——2000年,让自己的处女作在泰晤士河畔应运问世!纳西人将永久记惦她,盼她第七次返回自己身旁,祝愿她最倾心的“当代中国纳西音乐”之声飘飞星球上更多的角落!

注:原文刊载于《玉龙山》2001年第6期。

                            

【作者简介】戈阿干(1936—2022),原名和崇仁,纳西族,云南丽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纳西学学者。出版《戈阿干纳西学论集》《戈阿干作品选集》等多部学术专著和文学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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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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