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康】石头的歌谣——读鲁若迪基诗集《小凉山歌谣》

文摘   2024-11-05 00:03   中国  




《小凉山歌谣》


鲁若迪基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3年11月








石头的歌谣

——读鲁若迪基诗集《小凉山歌谣》 

黄立康

一 命名


名字与寓意

MING ZI YU YU YI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站在小凉山的天地间,沿着诗句的蛛丝和文字的马迹,眺望远处的斯布炯神山,搜寻那个叫“果流”的村庄时,鲁若迪基也站在不远处默默眺望着远方。

我相信,我所见的和他所看的,其实并不相同。

我所见的,是一个白纸黑字的诗歌世界从想象的云端附魂到了坚实的大地上,那些晃动模糊的意象凝成了具体事物,飘荡的诗意也在那一刻幻化为新鲜的情思。我像是沿着词语的地图溯源来到了一条诗歌大河的源头,看着旧泉涌出的新水聚成河,流出小凉山,流向远方世界,而沿途的一切都将孕育着未来的诗句,流经的人群都将唱响天地的新歌。

鲁若迪基所看到的却是向他奔涌而来的原始苍茫和山河故人。他站在过去与未来的承启点,那些奔腾的岁月时光大江东去般激荡着冲向他,穿过他,再从他心胸中流出,奔向悠远天地。

诗人,是因使命的呼唤而存在于世、行走于世的,作为一个怀揣着使命的诗人,鲁若迪基一直是这片天地间高山长河的渡口,也是这片山川里血骨精魂的摆渡人。他的诗是他的自白,他像山一样站起来、像河一样淌尽自己,他成为时间的粮食喂养历史,他让一个古老的民族重新出土……

鲁若迪基是何时开始身怀使命的呢?

一切,或许要从一个命名开始。

那一天,在眺望远方时,我问:“在普米语中,‘鲁若迪基’是什么意思?”

鲁若迪基回答:“是‘智慧的金刚石’之意。”



鲁若迪基,汉名曹文彬,普米族,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一个普米人的心经》《时间的粮食》《母语唤醒的词》等多部诗集。作品被翻译成英、西班牙、俄、阿拉伯、日等多种外文,多次获国内文学奖。
我曾读到过一个诗学概念——“元命名”。当人类从蒙昧的混沌中渐渐苏醒,开始试着了解世界万物时,命名是进入万物的重要一步。《道德经》里也写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与有名之间,人类与自然万物开始产生联系。“万物的开始”称为“元”,事物的第一个名字叫“元命名”,第一个命名事物的人,就是“元诗人”。于坚的观点其实也暗合中国古代的传统、暗合中国人的思维。无名便无状,有名即有形。命名,除了赋予存在之物以样貌之外,还带着寓意和期许等生命要素。虽然无法与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有着复杂工序的文学创作相提并论,但在动机和方式上,“命名”这一行为仍然可以将之视为是一种“创作”,而且它有着更广阔的人群基础和更为悠久的人文历史。

“智慧的金刚石”,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元命名”,是对一个生命的初次塑造。神山“斯布炯”、村庄“果流”、小镇“翠玉”,这些物与名,也是对一个事物存在的首次创作。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这些音节清脆寓意美好的名字,背后深藏的寓意,是想向世界也向事物本身暗示着什么?

         

 

源头与河口

YUAN TOU YU HE KOU


鲁若迪基可能曾思考过,在他承接这个世界之前,是谁命名了他的“小凉山”“斯布炯”“翠玉”和“果流”。和他的名字一样,这些命名是基于什么样的思维、什么样的依据来做出的?作为一种原创、一种“元命名”,它们的源头在何处?

诗人韩东在其写作随笔《五万言》中谈文学创作:“从小说到小说是必然的,传统就是你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来源。小说艺术的立足点在小说传统与现实历史之间,其间的张力使你有所作为,这就像坚韧的生命体现于遗传和环境之间的对峙、交换。”

韩东的这个观点其实适合小说之外的散文诗歌以及其他艺术形式,甚至是一个简单的“命名”。照韩东的观点来看,艺术创作在“遗传和环境之间的对峙、交换”中获得坚韧的张力,但获得表达的张力都是以“传统与现实历史”为石基的。“坚韧的生命体现于遗传和环境之间的对峙、交换”,但在“对峙和交换”之前,生命需要承接“遗传和环境之间”长久积累、定型稳定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我们可把这种关系的总和称为“传统”。

传统是指世代相传、从历史沿传下来的思想、文化、道德、风俗、艺术、制度以及行为方式。它是人群对世界探索的经验的积累,基于人与自然、社会交融互塑而成的历程。所以,不论是谁取了“鲁若迪基”这个名字,他所依靠的凭据,必然是深厚悠久的传统。

那么,普米族的传统赋予了这个名字什么样的意义和预设呢?

在被命名为“智慧的金刚石”之后、在还未成为诗人之前,鲁若迪基的生命就已经懵懂地承载了这世界赐予他的诸多美意。这些美意并不是某人一时兴起的祈福,而是来自一片山川、一个族群民俗传统与文化精神的传承和探索。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命名”,是传统由外向内的“构建”,可以看成是对一个人的“预设虚构”,是传统对他的外部认同和预判塑造——以石之名,金刚石坚硬、锐利、晶莹、均匀的特质,将赋予人内敛、稳定、纯净、温润的品性,之后,定语的存在再加上了“智慧”的期许。

这个名字所寄托、承载的寓意其实凝结着一个民族对生存的某一侧面的思考。这一思考也不是某一个民族的独有智慧。《红楼梦》里无缘补天暗恨在心的补天石,《西游记》里取名“悟空”的石猴,名著里暗藏着中华民族的根骨,这些先例,跟“智慧的金刚石”是殊途同归、花开两朵的存在样式。

传统有着“根性”。“根性”有着相似性、继承性和可塑性。“根性”的构建建立在对“物性”的理解、把握和运用之上,而对“根性”的思考不只是某个特定民族的智慧。普米族依凭传统而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如同一条东流的河,在“鲁若迪基”这个“河口”,汇入到了不断融合更新的中华民族传统之中。所以鲁若迪基诗歌呈现的多个面向,其中之一也是“遗传和环境之间的对峙、交换”之后,融汇而生的新生命、新张力和新传统。

         

 

石头与眼泪

SHI TOU YU YAN LEI


鲁若迪基的诗是根植于丰厚的传统文化的,传统文化借助诗歌意象呈现,其中关系,如同水井与地下暗河。鲁若迪基新诗集《小凉山歌谣》所收录的诗歌中,“石头”是出现频率非常高的意象之一,共出现四十余次。从“石头”这一意象,我们可以窥见传统在诗人身上的“接纳传承”与“对峙交换”。




我想,这个世界
最终只会剩下石头
如同这个世界
最初的时候

只有石头


其实,包括我
最后也只会变成
一小块石头
虽然我深深地
爱着这个世界
但也有很多忧虑
有一天
我的爱和忧虑
一滴一滴流干
一丝一丝流尽
我的心就会变成
每个人见了它

都会流泪的——石头


写到这里
我的眼里有石头


(《石头》)


         

 

这首诗歌名为《石头》,我将它看作是鲁若迪基的另一首《自白》:




我要像山一样
站起来
我要像河一样
淌尽自己
我要成为时间的粮食
喂养历史我要让一个古老的民族

重新出土

(《自白》

         

 

相较而言,同样直抒胸臆的诗歌表达,《自白》在宏大气象和巨大精神的构建上力度要更强,而《石头》则更具有普世意义和根性气质。在《石头》的表达中,诗人放下了民族叙事和地域表达,将自己的诗歌精神延伸向更为广阔深邃、更为质朴本真、更接近世界本源和“人”本身的思考之上。这些思索,诗人先通过“石头”这一意象来实现对传统的接纳传承,石头“稳定、可靠、恒久、实在”的特点,构建出“石头”意象的“传统”的寓意和映射。“石头”意象承载着厚重的传统命题,如“生活的基础”“品性的隐喻”“生命的交付”“历史的容器”“根性的结晶”等等。这些“石头”承载的传统内涵也在鲁若迪基诗歌中频繁出现。



多少往事就这样
被石头铭记
其实
关于石头
人们知道得很少
人们只知道
投石问路
落井下石
到了石头城才发现
最懂石头的人
其实与石头
早已不分彼此
他们在一块巨石上

生死相依


(《石头城》)



石头寄托着诗人对自我与世界、物性和人性的思考,在继承传统并内化为诗人的生命根骨之后,鲁若迪基这颗被赋予“智慧”的“金刚石”,他又会以怎样的“对峙和交换”,赋予传统新意义和新境界?

鲁若迪基用“石头”对立地构建出诗歌空间,依靠意象的“异变”来实现诗歌语言的张力表达。

像同素异形体的金刚石与石墨呈现出极端而迥异的特点,鲁若迪基在诗歌中信手转换着他所见的世界。在诗集中,“石头”异变为“眼泪”“爱情”“歌谣”“骨骼”“小凉山”等意象,在石头中,对立又统一地构建出一个“传统与对峙”共存的诗歌世界。这个世界由刚硬与柔软、稳固与易逝、坚韧与脆弱、渺小与博大对立地构建而成。

类似“石头”这样包含着传统气质和开拓元素的意象,在诗集中还有很多。这些都是诗人和他诗歌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诗人思考的结晶,是诗人沟通现实世界与精神空间的窄门。当然,将自己的诗心暗藏于意象,这是“后来”的事情。按一个诗人的成长历程来看,在借助意象构建诗歌世界之前,鲁若迪基先要完成的是一颗金刚石充满智慧的自我构建。

         

 

二 构建


圆心与天地

YUAN XIN YU TIAN DI


鲁若迪基曾说:“诗歌是这个世界的良心。”我以为,在诗歌的“意义”被凝练升华到“良心”这一高度之前,“诗人”,应该先成为诗歌的“心脏”,通过“自我构建”成为诗歌世界的“圆心”,再以圆心构建自己的内心世界。

鲁若迪基是《小凉山歌谣》的“圆心”。通过阅读诗集,我们得以跟随他的诗行,慢慢触摸到他以自己的方式构建的诗歌生命。那些骨骼、血液和肌肤,那些体温、呼吸和声音,为我们构建出一个博大而温厚的诗歌天地,供我们行走其间。

可贵的是,鲁若迪基在以自己为“圆心”构建诗歌世界的天地时空时,并没有妄自尊大,而是将自己放在“渺小”的位置上,去仰望“博大高远”的物象,借助“渺小与博大”之间的反差,拓展出他内心的空间,并将诗歌空间呈现给读者。

随手摘录《小凉山歌谣》中的诗句,我们就可以欣赏鲁若迪基“以小博大”的时空构建方式:        

 




我不是吃水长大的
我是吃奶长大的
母亲的孩子
我也是梦幻天空的孩子
曾吮吸
月亮和太阳的乳汁
我更是自由大地的孩子
常把山头
含咂在嘴里
即便有一天老了
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也会在大地的子宫
长——眠


(《永远的孩子》)






我只背靠一座
叫斯布炯的神山
我怀里
只怀揣一个叫果流的村庄
……


(《选择》)






星星一样多的村庄
那个像月亮
也像太阳的村庄
是故乡果流
……
那里的河
在我身上奔流为血
那里的山
在我身上生长为骨


(《果流》)

         

 

“我曾属于原始苍茫。”这是鲁若迪基的一句诗,也是他对自我空间存在的定位。天空、太阳、月亮、星星、河流、土地、山峦、湖泊、村庄,这些“大气象”的意象成为鲁若迪基诗歌往广阔处、高远处构建内部空间的基石。基石聚成了一个广阔宁静、澄明清朗的诗歌空间,来承载他的叙事和抒情。

鲁若迪基在其诗歌“空间感”的构建上,并没有将空间虚化处理,而是用具体、可触、独特、唯美的物象作为空间的地理坐标。“小凉山”“泸沽湖”的凝练出现,使得他的诗歌拥有明晰的空间背景,并且,以故土的山脉和湖泊作为诗歌的经纬,构建了他诗歌的独特气质和精神归属。

鲁若迪基对他诗歌“时间感”的处理是相对模糊的。在他的诗歌中,所呈现的“时间感”并不强烈。这也跟他对诗歌的时空的构建、立意的树立、意象的运用、广博的抒情有着血肉相依的关系——与博大的空间物象相匹配的必然是浑厚悠久的时间存在,必定是厚重宽广的情感所指。

鲁若迪基的诗歌对“时间感”作了整体化处理,时间意象在他诗歌中并不多见,我们可以在诗歌中找到一些“大体量”的时间意象:一生、青春、秋天、十月等等。这些时间意象呈现出厚重缓慢的气质,没有强烈迅疾的流动感、脆弱感,能与“大气象”的空间意象、“大密度”情感相匹配。一些具体的物象也在诗歌中暗示着时间的存在。如杜甫、圆明园、兵马俑、边关月等等意象,本身就自带悠久厚重的时间感,赋予了诗歌横穿时空的历史纵深感。

让鲁若迪基诗歌呈现出温厚气质的另一要素,是他注入诗歌空间中的“生命感”。

具有“流动感”的意象给诗歌带来口音和体温,这些意象有风雨雪、河流、炊烟、村庄、歌谣、劳动、族群等等。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鲁若迪基始终依照传统和思辨,将自己和他所能代表的“生命群体”放在“低处”“小处”,以仰望、敬仰的姿态看待世界。同时,他将生命的存在置于博大的空间中,借助“虚实”“隐喻”“拟人”的手法,将个体生命与广阔空间融为一体,让诗歌因个体、群体生命的存在而呈现出厚重的生命感。

         

 

骨骼与柔情

GU GE YU ROU QING


在以自己为圆心,“以小博大”地塑造出内心诗歌空间的轮廓之后,“智慧的金刚石”继续以“二元对立”的方式构建着自己的美学空间、精神世界和诗歌原乡。

“二元对立”,这是鲁若迪基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是他构建自己诗歌空间内部的方式。大小、远近、软硬、黑白、刚柔、生死等对立又统一的意象,随着诗句,继续深化着鲁若迪基诗歌世界的层次和质地。

鲁若迪基把《小凉山歌谣》的诗歌分为三辑:“小凉山上”“辽阔祖国”“泸沽湖恋”。这样的构建是有深意的。不难看出,鲁若迪基的诗歌世界以“小凉山”和“泸沽湖”这一对气质迥异但又殊途同源的意象来构建。这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静一动、一暖一冷的一山一水统领了其他意象,由此我们得以看见这些诗句:



小凉山很小
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
刚好可以翻过山
应答母亲的呼唤


(《小凉山很小》)




这就是泸沽湖
这里的水深不可测
水性再好的男人
也难以泅渡


(《泸沽湖》)





每天清晨
父亲会为神山
烧一炉香
每个夜晚
母亲会把供奉的净水碗
擦洗干净


(《斯布炯神山》)





一头的黑线系着死者
(他们是在黑暗的世界吗)
一头的白线系着我们
(我们是在白色的世界吗)


(《黑和白》)






总以为父亲是不老的山
永远青春的森林
奔涌无尽的歌
……

只要南方还有细雨绵绵
母亲的歌
就不会在南方消失


(《东波甸谣》)


水与火、男与女、父与母、黑与白、呼吸与死亡、森林与细雨、石头和眼泪、南方与北方……众多意象对立统一地为我们构建出鲁若迪基朴实又浪漫的诗歌世界。这些意象既拉开了叙述和抒情的空间,又互相补充,增加了诗歌的层次性和丰富性。这些意象、元素在“对峙和交换”间,增强了诗歌语言和意义情感的张力,而所有的元素最终又都归向“小凉山”和“泸沽湖”的隐喻中。

“小凉山”,气质阳刚,粗犷苍茫;“泸沽湖”,气质阴柔,宁静幽深;山,塑成了鲁若迪基诗歌的骨骼,湖,蓄满了鲁若迪基的情思。作为一种诗人构建的“隐喻”,“小凉山和泸沽湖”,代表着不同的气质缠绕在一起,并出现在诗集中其他意象的气息里,呈现出不同的精神指向。以“父亲”“母亲”这两个意象为例,“父亲”对应着“小凉山”,“母亲”对应着“泸沽湖”,诗人通过“父亲”表达对民族、历史与传统的思考,透过“母亲”表达对个体、故土和情感的体悟。

还有,鲁若迪基作为生长于原始苍茫的自然之子,在他的这本诗集中也有一些诗歌呈现了“乡村和城市”的对立与交织,也拓展了诗歌的维度和层次,增强了他的思考和生命呈现。         

 

         

 

情节与细节

QING JIE YU XI JIE


一块石头对自己内心的诗意构建,向着更加幽深精细的细节推进。

如果对诗歌世界“以小博大”的构建呈现的是一位诗人的精神追求,那么对诗歌“由大到小”的雕琢,考验的就是诗人的写作技艺。

我的第一篇评论,写的就是鲁若迪基诗歌语言的运用技巧。在那篇名叫《词性磁性慈性》的评论中,我从鲁若迪基诗歌对词语词性的巧妙活用、词与词之间考究的情节意义吸引、诗歌情感归向善意和悲悯等方面作了一些粗浅的探讨。现在再读诗集,仍旧为鲁若迪基的诗歌技艺所赞叹。

开阔处有气象,精微处有细节,《小凉山歌谣》延续着鲁若迪基一贯的写作风格。风格的形成依靠语言的表达,而语言和思维有着互塑互造的关系。运用语言形容这个世界是诗人的使命。一个好的诗人能够在他的想象力和执行力之间达到平衡,将事物描摹形容至表达的最佳状态,这种能力既是敏感的天赋又是长久浸淫于技艺的体现。



玉米,撕开苞叶
露出太阳的牙
稻谷,低着头
等待月亮的镰


(《雁声里的火》)






我从玉龙雪山走过
谁那么慷慨
让那么多时光的白银
化为泉水流走


(《东波甸谣》)

                    







雪后
那些山脉
宛如刚出浴的女人
温柔地躺在
泸沽湖畔月光下
她们妩媚而多情
高耸着乳房
仿佛天空
就是她们喂大的孩子


(《女山》)

                    







战士咬了一口月饼
剩下的
把它挂在天上


(《边关月》)



鲁若迪基的大多数诗歌都呈现出朴素、内敛、干净、简洁的质地。他的诗诗风舒缓,接近口语,看似没有太多技巧,实际上,鲁若迪基对语言有着很高的敏感度,加上他独到的语言运用技巧,是有能力将诗歌写得精致华丽如金刚石的。但他却采用了“反精致”的写法,让诗歌看上去有些笨拙。得益于这种朴素得如同简笔的写法,让诗歌语言直达事物和情思本身,呈现事物原本的风貌,更直接地呈现出了诗人的意图。

除了对诗歌语言的返璞的写法,鲁若迪基还借助诗歌语言营造情节和细节,将他内心对世界的敏感捕捉呈现出来。




我把一些优良的洋芋种
带回老家
分给乡亲们种
秋天的时候
妻子回了趟家
回来说
那些洋芋
一个个白胖白胖的
大一点的
还被供在神台上
母亲们管这种洋芋
叫‘鲁若’洋芋
听到这些
我仿佛被谁亲了一口


(《鲁若洋芋》)




她轻轻地吹着口哨把那些四处游荡的风儿从很远的地方唤来


(《扬场的母亲》)

                    




我熟悉那里的神
也认识那里的鬼
他们见了我
都会拥抱一下


(《果流》)

         

 

鲁若迪基诗歌中处处都暗藏着感动的情节与灵动的细节,这些情节与细节,从“小处”呈现出植根于诗人心中的悠远的传统和厚重的慈悲。“诗的技艺是残骸和虚伪,如果诗的产生不能像是树木长叶子一样自然,那最好完全不要产生。”讲述19世纪英国诗人济慈一生的电影《明亮的星》中,这一句台词我印象深刻。像树叶长叶子一样自然,鲁若迪基一直在这样追求他心中理想的诗歌——自然、及物、饱满、深情——他诗歌中的情节与细节,像故土的歌谣,在他心里,他不自觉地唱着,唱出自己内心,唱出他的心声。

         

 

三 撬动


支点与世界

ZHI DIAN YU SHI JIE


鲁若迪基新诗集开启的旅程,是从故土开始的。故乡的山川、亲族、母语、节日、风物被他暖在心里,唱在口中,虽然它们在诗人心中只有大拇指那么大,他也总是把它们竖在别人眼前。和以往的诗集聚焦于故乡家园不同,在《小凉山歌谣》第二辑“祖国辽阔”中,我们看到诗人在祖国大地上奔走,于是,更加辽阔深远的意象,开始被鲁若迪基写入诗中。




辽阔的疆界
界碑
每时每刻
都是醒的


(《界碑》)

                    




阿里山的树
还在脑海里疯长
又见日月潭水
拍击心壁
山,小凉山一样
在挺立遥望
水,泸沽湖一样
盛满了相思


(《阿里山·日月潭》)

                    



我是天地站立的普米人


(《三江之门》)

                    




总以为
敖包是白色的
如花开在草原上
如同泸沽湖畔
情人幽会的花楼
到了草原
才知道敖包
原来是一堆
标记方向的石头
猎猎地飘扬祭祀的旗
风沙吹不动
一如母亲的守望
固执而坚定


(《敖包》)

                    





这时候
我想起了父亲
他13岁挖公路时
反复吟唱的那座山
正从雨雾里
一点点显露出来
真切地耸立在眼前


(《车过二郎山隧道》)

  

黄河、长江、大渡河、怒江、澜沧江;阿里山、二郎山、梅里雪山、摩围山;天坑、地缝、敖包、草场、界碑;韦拔群故居、杜甫草堂、龙溪书院、花山壁画、风雨桥……山河故人,岁月旧事,这些中国地理风物和国人精神坐标的意象,带着相似又迥异的质地,开始从四面八方奔涌向鲁若迪基。日积月累,祖国的形象开始慢慢进入鲁若迪基广阔的诗歌世界的构建中,祖国的轮廓开始在他诗歌中成型,祖国的精神开始在他诗歌中升起。

值得注意的是,鲁若迪基的诗歌开始向新方向撬动世界时,“故乡风物”始终都是他看待、丈量世界的参照物之一。在新诗集第二辑中,“故乡和祖国”,立体地呈现着对方,又在意象相似的气质和内涵中融为一体,这也使诗歌呈现出浓厚的家国情怀。

其实,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小凉山歌谣》就是很好的说明。当诗人从故乡出发,路途中遇见的事与人,如同一个个新颖的词,和诗人碰撞出新异的诗句、新奇的诗意。这是固守和阅读无法实现的。世界在延伸,心胸在拓展,诗人在成长。可以说,鲁若迪基一直没有停止变化、追求和成长,他的诗歌没有陷于重复和凝滞,他不断吸收来自当下主流的思潮和先进的技艺,拓展了诗歌空间,塑造出新的自己,这撬动,也让他和他的诗歌呈现出更开阔的气象。

         

 

人民与祖国

REN MIN YU ZU GUO


历史的江流沿着诗歌的河道浩荡而来。

《小凉山歌谣》是鲁若迪基的最新样貌的呈现。他是什么样的诗人?如果说鲁若迪基的自我构建将自己归于原始苍茫和历史传统,那么他以自己为支点、借诗歌为杠杆撬动起的世界,其间充盈着他自觉继承而来的中华精神和民族传统。

由此,我们看到鲁若迪基的创作视角开始从“故土”“民族”转向“人民”“祖国”,他试图用诗歌,承接历史的认同感,贴近当下时代,从而完成中国精神的共塑。在诗集《小凉山歌谣》中有一组描写脱贫攻坚的诗歌,鲁若迪基将自己的视角放在群众身上,以小见大地展现时代进程中的大事件和时代号召中的众人心。诗集第一辑中的《男生和女生》《拥抱》《难题》《算盘》《乡下亲戚》《真正的菩萨》《丹巴的梦》几首诗,都讲述这一内容。特别是《算盘》一诗,更是以一个党员的智慧和情怀,用诗歌记录着时代进程中的山乡巨变和人民的奋斗历程。



我心里有把算盘
我经常用它
打出春东村
13个村民小组
498户1787人的冷暖
打出164户650人
不愁的吃穿
医疗、住房、教育保障
作为一名党员
我从来没有用这把算盘
盘算什么
我只想用这把算盘
打出公平和正义
打出一个时代的责任担当


(《算盘》)

                    

         

 

鲁若迪基的诗歌是立足于“人”“人民”的,或者说是回归于“人”和“人民”的。人心的喜怒哀乐,人性的善恶美丑和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都是他着重记录的内容。但在他的诗歌中,很少出现个体、具体的“人”,“人”都是以体量巨大的群体的形象出现。鲁若迪基的诗歌始终都将悲天悯人的慈悲情意放在“人”之上,另一首出色的诗歌《一粒米的哀思——悼袁隆平院士》,也传达出诗人对人民至真至诚至切的关爱情意。

在《小凉山歌谣》中,有几首凝练的短诗,有着很高的艺术水准和思想境界。         

 




只要说一声‘统一’
这些秦的士兵
还会醒来


(《兵马俑》)




铁冷的破裳
盖住破碎的山河
离乱中遗失的鞋/化舟渡人
颠沛流离的心
建造世上最大的屋宇


(《杜甫》)





一堆比人的骨头
比大象的骨头
还要大
还要白的是
一个王朝的骨头


(《圆明园》)






不是没有声音
只是把它
藏在了
耳朵里


不是没有声音
只是把它
化作了
滚滚东流的长江


(《丽江石鼓》)

 


唐朝诗人白居易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句话既是文学创作理念和写作手法的总结,又是赋予中华文人的历史使命和精神准则。除了创作体现时代进程的诗歌,鲁若迪基还有意识地吸取当下精神,创作出弘扬传统、贴近时代、走近人民的诗歌。作为一个有着历史传承和家国情怀、贴近当下响应时代的诗人,鲁若迪基胸怀世界的使命,不停歇地行进着。作为诗人,他《小凉山歌谣》的第二辑“辽阔祖国”中,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宣扬、塑造和引导,是一个民族自发、自强和自信的呈现。这也是这部诗集中有着创新意义的重要部分。

         

 

隐秘与博大

YIN MI YU BO DA


在《小凉山歌谣》中,三辑诗歌都有具体的指向和划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若迪基在诗歌创作之路上的传承和开拓、思辨与创新。“小凉山上”“泸沽湖恋”“辽阔祖国”,由不同的风物、风俗、风情,不同的气质、精神、气象,交织着呈现诗人立足于传统、当下和未来的哲思与抒情。

鲁若迪基诗歌的技艺依旧在这本诗集的创作中维持着极高的水准。生动的情节,感人的细节,悲悯的胸怀,智性的思辨依旧在鲁若迪基诗技返璞诗情归真、视物细微视域深广的诗歌风格里自然轻灵地闪烁着光芒。

作为一个诗人,鲁若迪基像一名肩负传承使命与开拓时空的歌手,一个以“记录”为目标的游走山河岁月、亲历星海变迁的行者。在一首首如歌的诗行,他信手转换着所见世界的样貌、体温、色泽和质地。那些在他诗歌中自然浮现又虚实相生的物象,带着亲切和温暖的气息,怀着硬朗或温柔的气质,成为诗歌的呼吸,成为山川的脉搏,也成为在诗歌结局处无声回荡于我们心间的巨大回响。

鲁若迪基诗歌所抒发的情感依旧厚沉如江山,诗人不断地以自己为支点,借诗歌为杠杆,撬动着自己完成突破与重塑的同时,也撬动着诗歌往更深远更广阔的精神世界求索。天生继承的自然精神、人文传统构建出诗人以小凉山、泸沽湖为基础的精神原乡;吞吐的词句钩沉着往事,又注入丰沛悲怆的情绪,让诗人穿梭在历史民族的悠远时空中;久含于心的家国情怀不断地催促诗人关注历史、当下与未来,回应着时代的召唤。

知人论世,评价一个诗人的诗歌,应该与时俱进,应该将他的诗歌放在当下的思潮中去看待。如果我们总将鲁若迪基放置在少数民族诗人的位置来谈论他的诗歌,那么我想,滞后的观念会让你忽略掉他这本诗集非常有价值的部分。我们会忽略掉在成为诗人之后的自我成长和提升,忽略掉一个诗人自觉和自省地对诗歌可能性、可塑性、无限性的探讨,忽略掉一个诗人在诗歌之外的人生修行中追求的圆满、通透和平静。作为一位诗人,鲁若迪基一直在努力成长和提升,他没有让自己停歇,他的诗歌依旧面朝未来。

《小凉山歌谣》中的鲁若迪基,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民族诗人、小凉山诗人,他受到传统的塑造和时代的召唤以及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有意识地让自己成长,有意识地往自己内心注入更多更强的精神力量。

他是一个中国诗人。

曾经,鲁若迪基的诗歌让世界知道他的民族。这是他的使命,是他的担当,是他的骄傲,但这只是他的一个起步、一个台阶,现在,他立足故乡,奔走中华,在他与世界碰撞、吸纳、重塑后,我们可以继续期待鲁若迪基记录祖国的变化和时代的进程,从而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

注:本文刊载于丽江《壹读》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黄立康,纳西族,8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昆明文理学院特聘驻校作家。出版散文集《巴别塔的砖》《国门河口》。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2021年度云南省优秀作品奖、第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2023《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


执行主编  和志菊
责任编辑  蔺   俊
图片来源  “小说月报”公众号
投稿邮箱  704210558@qq.com

                            

第3484期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与本号无关。

版权声明: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编辑不易,转载请注明文章公众号来源。

关注我们,有纳方大

纳西话賨
努力建设一个融汇不同区域、文化和观念的交流平台,提倡和合共荣,共创共享,唯有团结和合,广纳博取,方可成大致远。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