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我个人,在对中山二院事件无数发声里,我是看不惯通过艰难术语去暗示或者诱导公众放纵想象,去漫无边际地在头脑里构建一种非常神奇的有毒致癌实验试剂的激情的。
具体而言,我看到很多人在大谈特谈SMARCB1基因缺陷诱发的胰腺癌。这真是非常诡异:如此特殊罕见的抑癌基因缺陷咀嚼得津津有味,除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之外能真正带来什么有益的好东西?特别在公众层面,难道不担心把问题带偏,使得原先可能更加严重的潜在问题被忽略?
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基本理性的判断,那就是基于目前非常有限的数据与证据形成的科学认知,已知SMARCB1基因缺陷主要与(内在的)遗传因素相关,而具体的环境或职业暴露因素是否会导致这种基因缺陷完全不明确,根本不存在确切证据,未来还需要任重道远的研究。
我为什么特别要强调这一点?因为看不惯。Why?因为我的母亲70岁,在我还以为她能活很久很久很久的时候,死于胰腺癌。从确诊到死亡只经历了9天时间。这对我冲击是剧烈的,未曾经历者是无法想象的。我的要点是:也许只有等到你自己or你最在乎的身边人也不幸罹患这种癌症之王的时候,你才能理解,不要随便去对别人患癌、患胰腺癌的原因用你自己喜欢、合你口味却没有确切很纠结的方式去解读。那可能会对患者构成糟糕的负面心理影响,为自己曾经的生活方式、工作饮食起居等等自责悔恨不已,然而事实上他们本来可能仅仅只不过是运气差。
两者之间有云泥之别。运气差是命构建于概率的诠释,无法控制、容易释怀,而生活方式不同,很容易在绝望中强迫性反复咀嚼自身过失,以为自己若不这样或那样就不会得病、就不会对家人与家庭构成巨大重压,为此惶惶不得终日、悔恨内疚自怨自艾,令自己本已飘摇的生命在体验上更加不堪。
在我看来这很自私、很霸道。或许你有公益心、也有善意。这是好事,然而你在表达的时候你眼里只有你自己,你不知道你自以为犀利无比的方式可能会对真正卷入事件的受害者造成不可估量的二次伤害。我经历过我母亲的胰腺癌与死亡,我从小身边还有好几位罹患癌症的至亲,包括我的外婆外公,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目睹他们患癌、守望他们生命走到最后,我有特别深的感触。同时,过度放飞存在某种致癌性特别强烈的实验试剂的想象的思维模式还可能导致其他严重隐患,包括但不限于对于中山二院实验室潜在丑恶之深度广度的合理预测,思维局限于试剂环境与癌,忽略了其他更加严重罪恶的可能性,包括包身工般虐待的日常管理氛围、完全无视劳动法的违法滥用、人际关系中的虐待、精神控制、甚至性骚扰性暴力、机构之间的媾和、背后利益链条、保护伞等等。相对于后面这些,某种试剂导致抑癌基因缺陷并诱导出胰腺癌的假说反而是最最难以证明、甚至的确有可能是没有关系的。这样一来,无意中很容易坠入避重就轻的深渊,错失彻查真相、及时纠错的宝贵机会。
顺便,我还想要强调一点:科学精神的本质是收敛的而不是天马行空的,每一步演绎推进都需要建立在事实和证据上,否则连话都不敢随口说满。与绝大多数人的想象相反的是,人是脆弱的但人体也有很皮实的地方:癌症有很多种类,但有很多种癌症人类并不那么容易患上,甚至在年轻的时候很难患上,胰腺癌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它属于消化系统癌症,迄今胰腺癌在外源物质致癌性上有确切根据的仅有唯一一款,那就是吸烟,仅此而已,其他因果皆未确立,可能与常年饮食习惯有关但相关研究远远还不够,张口就来我觉得胰腺癌这样来、那样来,不仅不科学、荒唐,而且对于胰腺癌患者是一种不尊重,他们可能因为公众自以为是的原因归结而蒙受污名,仿佛是他们自己没做好或不在意,否则他们本来能避免罹患胰腺癌那样。
No、这不事实。我们不应该也没有权利为了严惩中山二院的邪恶,而不把胰腺癌患者们的尊严和立场放在眼里。
最后我想说,职业暴露当然能患癌,但职业暴露的癌通常有着明确的规律和倾向,这一点我昨天已经分享过。譬如与辐射有关的职业暴露导致白血病(血癌)、石棉建筑工业的导致肺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导致公众担忧孩子们未来的甲状腺癌概率提升等等,这都是合理的。但如果有人说他是因为在核电站工作的关系得了胃癌,那你第一时间的态度,就应该比白血病审慎得多。
这才是科学。最终尊重的是理性、他人,也还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