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国彻底放开疫情管控一周年的日子。
回忆这场空前疫情,我就觉得自己好幸运,这么会那么幸运,中了2.2亿彩票那样。
2018年7月,我妈死在她这辈子罹患的第二个癌症手里:胰腺癌。第一个癌是鼻咽癌,诊断于2000年,她侥幸逃脱。那时候上海市杨浦区新华医院,在她诊断鼻咽癌之前半年左右,刚从国外进口了全新放疗设备,就这样救了她一命,或者说是为她挽回了18年的余命。
而第二个癌,胰腺癌、癌王,绝对放不过她,等到症状显著时突然就黄疸、容姿可怖,住院、胆汁引流、急转直下、插管、死亡,10天不到。
这给到我的剧烈震撼难以语言形容。她就这么死了,天天对我唠叨、直到我三十而立之后每次去看她离别时,还会从无例外地在家中阳台上一直一直目送我到视线被极远处的梧桐树所物理阻隔的我妈,就这样突然死了?给我点时间说几句、说几句让我自己好受点、多少能用来之后骗自己说其实你还做得挺好了的话,都不行了吗?
就这样死了。以至于我很长时间陷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观念强迫症:诘问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什么明明可以更好、什么其实无可奈,反反复复,没有出口。
直到仅仅一年半不到之后的空前疫情突然爆发。
那真让我解脱、好解脱。疫情开始后的画面,对普通人而言,绝乎想象,而在我看来对慢性病或者癌症患者而言,大概属于绝体绝命了吧。
我妈如果再晚两年死在疫情里,我恐怕她核酸结果还没出来就已经死在家里了吧?或者就算微博微信疯狂艾特无数大V帮忙拯救终得住院,我也未必能顺利地守在她身边走完最后几天了吧?万一一波疫情起来,死了就死了,我能否在刚死的瞬间见到她很可能也是悬念。要知道,2018年7月那个盛夏,她死的那个晴朗的黎明,五点多,我可是被允许不用任何防护服、任何核酸检测阴性就直接进入监控最严格的ICU房间的。我是被允许先摸了摸,再又吻了吻她还没有布满皱纹、相当光洁的额头的——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但因为刚死,完全不比健康熟睡者逊色的温热,传递到了我的手上、嘴唇上。那一瞬间,是我从头到尾包括追悼会上唯一想哭的一个瞬间,而其他时候我只是木讷呆滞,没有任何情感。我想哭,因为我冲动,我想她哪怕先对我说一句啥,无论啥都能让我好过一些,然后再去死,我就会好过很多很多。我知道我只是在乎自己的感受,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否认又如何。
这些在脑海深处卡脖子的回忆电信号,令人窒息、无从覆盖、欲盖弥彰,直到疫情爆发。疫情让我解脱,因为好坏全在相对、救赎纯靠比烂。她的病还是在疫情期间,不仅预后本身不可能有任何变化,而且治疗过程只可能被疫情管控调理的林林总总切割得支离破碎,更快结束生命、更多痛苦(连胆汁引流都未必能第一时间顺畅实施)、而且在临死之前只会和我们一起经历更大的绝望:核酸检测、仪式表演、难以探视、难以沟通、远程告别。她要交代的事情即便传达到我和我哥这里,也可能高度失真,尤其在她被插管之后和我用铅笔沟通的那些细节,至今只要想到其中某些细节我都会体验到如坐针毡的焦虑,因为就连我,哪怕脸贴脸在她身边,我都已经无法解读很多她的信息了。她的表情、她的手势、她竭尽全力想要让我看懂的东西,很多我看不懂、我觉得幻灭、当时我只想整个太阳系都炸了算了。
但在疫情后,只要想到这些我就完全释怀了。
好开心、真的开心,一种难以言状的满满幸福萦绕心头、说不出的愉快——还好,我妈死在疫情之前,那真是值得偷着乐的不幸中的大幸。
我只是没想到,我这辈子因为某些原因,会有一天因为至亲提前死去而由衷欣慰。你可以说我变态,甚至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变态,但那是我最真实的、带着后怕的感想,我不能骗自己。
正好一年前的现在。疫情管控突然开放之后,我父亲的亲妹妹,家里排行第五,从小对我疼爱有加、一辈子从不和人红脸吵架的我的姑姑,在感染三周迟迟不愈之后死在新冠手里,因为她长期合并高血压与糖尿病、偏胖,属于教科书级别的新冠死亡高危人群。
她就死了。死了之后,只有至亲可以去太平间看一眼,五分钟之内,随后匆匆驱离。没有沟通、没有交流、无声无息,就好像看着一部拙劣的无声纪录片里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死去一样。这还是至亲,而像我这样的近亲连看都没法去看,等我知道姑姑的死讯已经是今年春季的二月下旬。
死,不等于就应该在宏大叙事里湮没无声、不等于就应该无所谓个性化的安排、更不等于无所谓尊严。
疫情放开一整年过去了。就以琐碎私事的特殊角度切入重温一下下,
但愿人间从此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