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极其庸碌。
但不妨碍我轻松想起今天是我外婆死去第30周年的日子。我不知道为何,在这个遗忘起近事正变得越来越易如反掌的年龄,对这个日子的印象会如烙印烧灼般深刻,毕竟30年光阴,是整整一代人的时间了。
可能和从小与她生活在一起有关吧。更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从小生活在一起的漫长感本身,而是一些刻骨铭心的关键场景共享,让鲜明记忆从此再也不会因为岁月而褪色。譬如在我小学五年级被医生怀疑可能罹患血癌的32年前某一天,回到家里后,瞒着我的母亲偷偷把我病情告知了外婆后,外婆一直会盯着我看,表情比夏日最蓬松的棉花糖云还要柔软。之后今天,我吃到了许许多之前人生里断然不敢想象能同时拥有的最喜爱的零食,有葡萄干、牛肉干,还有香港进口的奶味无比浓郁的鸡蛋卷。
就是这样的外婆,两年后在被恶疾一点一点敲骨吸髓般耗尽了最后一滴生命能量之后,离开了我。因为胃癌。
整整10年前的今天,我也像今天这样想起她、想念她、泪流满面,写了一篇回忆她的文字用来让自己解脱一点、舒服一些。若我再有一次人生:为死去20周年的外婆而写、也为胃癌而写。
1993年前后的中国,即便上海,绝大多数公众对于癌症筛查不要说价值,就连基本概念都几乎彻底空白,外婆被查出胃癌的当时已接近终末期,所有人包括我,都认为这就是命,轮到谁了谁接受,按部就班准备好寿衣、准备好后事,仅此而已。
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明白命运成分虽然巨大,但个人绝非唯有承受,能提前未雨绸缪的细节太多太多,其中之一就是癌症筛查。
然而癌症筛查这样东西,直到整整30年,一代人的光阴逝去之后的今天,依然有太多太多人,不要说理想频率(譬如40岁之后一年一次的胃镜),就连次理想状态都远远达不到,甚至依然和我的外婆一样,完全无视、全凭命运骰子自由撞击,直至以为与自己无缘的坏消息突然降临之时,才在一片慌乱之中被动接受,坠入地狱般的煎熬。
对此,哪怕在新冠疫情之前,我已经在中日之间目睹太多太多案例,直到开始燃尽,以至于疫情之后终于完全放开的今天,我已经打算从精密癌筛与癌症转诊治疗领域毕业,去做其他事情,一些不仅收益,更是在情绪感受上会好得多的事情——很多人来找我的时候,怀有五内俱焚般的焦虑,希望我能带去一家上好的顶级医院获得奇迹般的治疗效果。
对不起,我做不到。你要我骗你,我随时可以加戏,但如果你要听实话,那么我告诉你,多数时候我做不到。因为国内诊断病期已经靠后、预后不良的恶性肿瘤,即便去到日本东京不等于会有奇迹。生存率上可能会有差异,但这个差异远远不等于奇迹,更不等于缺乏基本医学常识的一般公众眼里的奇迹。譬如一些种类癌症治疗从医学角度来看能延长较高品质生命长度(如无病生存)1年左右就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但在很多患者看来根治才算是奇迹,多活1年只是苟活。
个中gap如何填埋、如何解释、如何让明白理解双方形成默契?我可以说比登天还难。更何况,大多数情况国内很多来寻求赴日转诊治疗的患者,都已经接受过国内根治术或者激进治疗,此时你会发现大多数日本名牌医院是不收的。Why?并非很多人所认为的成绩抹黑问题,更重要原因在于责任难以界定的问题:治得好或许OK,不好的话是前者还是后者拆了烂污,到底是谁水准低下?很难界定,中间有无数干扰因素、偶发因素、关联因素无法剔除。
太累。而本来在一些癌症品种上,最实用的手法是二级预防,也就是癌症筛查(但这里有非常严谨的limitations存在,这里实在写不完了,作罢),可以避免很多最坏的悲剧,可是...
这里有很多原因。在我看来东亚文化里特有的宿命论、(在最不应该节约的地方)下意识节约一切的惯性思维模式、社会生活高度内卷导致的无暇关注、无力关注、爱面子怕尴尬羞耻(特别在妇科肿瘤筛查方面)等等源于传统文化的细腻敏感心态等等,共同塑造了这一顽疾的方方面面,很难在短时期内发生令人鼓舞的改观。
傍晚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会、喝杯咖啡的时候,重温了著名音乐家坂本龙一之死,唏嘘不已。
坂本龙一,2023年3月底去世,享年71岁。他的Yellow Magic Orchestra曾经迷倒了多少人。他一生的成就,显然源于他对音乐执着到了极点的痴迷。
不幸的是,癌症也对他十分痴迷执着——9年前的2014年,他就公开宣布自己罹患了鼻咽癌,而这一次是直肠癌。
在日本,至今有无数人还以为他的死因是鼻咽癌肠转移。大错特错,夺去他生命的是完全在身上另一个部位发生的全新癌症,而不是转移。癌症对他进行了两次截然不同的打击。这样的案例,正在随着人类寿命的显著增长以及一系列其他因素变得越来越频繁,我母亲也是其中一例,她挺过了第一个癌症,也是鼻咽癌,靠自己顽强与好运战胜了它,整整20年,当我们全家都行将忘却这场癌症的关头,第二次癌症袭来,这次是胰腺癌,实名制的癌中之王,所有亲人没有一点点招架之力。
坂本龙一通过积极放化疗成功治疗了鼻咽癌。鼻咽癌绝大多数属于鳞癌,通常对放疗高度敏感,效果上佳。但2020年,当他被诊断直肠癌时,已经广泛发生了淋巴、肝肺转移。极有可能,在他还在忙于应对鼻咽癌的时候,直肠癌早已经在他体内发生。这种癌生长通常缓慢,正常的直肠上皮细胞大约要花费20年左右时间才能在免疫系统天罗地网的监控下巧妙躲闪,不断分裂生长,渐渐转变为凶相毕露的腺癌细胞,最后进入淋巴管、血管并转移到其他器官。
你可能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个癌,通常需要10到20年才能长到可被诊断出来的1厘米大小,而一般所谓早期癌,肿瘤不超过2厘米。
但历经万难花费10到20年时间终于成功长大到了1厘米的癌,接下来长到2厘米,通常只需1到2年就够了——这,就是exponential growth的可怕之处。
问题在于,即便一个1到2厘米大小的直肠癌,通常还是不会有任何显著症状、甚至毫无症状。正因为如此,即使感觉身体好到不行可以杀牛的人,一定年龄之后也应该定期进行直肠癌癌症筛查。今日权威结直肠癌筛查建议45岁开始做肠镜,但肠镜仪式感盛大、前道准备比较繁琐、要禁食要拉稀、各种不适,在东亚三国积极依从性普遍较低,于是日本退而求其次建议40岁以上每年进行粪便隐血检查,这种检查在我个人看来灵敏度与特异度皆乏善可陈,但好歹简单快活,自己在家早上海底捞一样从便器里捞点屎就行,可是即便如此,由于上述各种原因,日本公众参检率之低依然是严重问题。
坂本龙一社会名望高、经济基本自由、根本不差钱做必要癌症筛查,且他居住过的美国由于长年广泛执行包括肠镜在内的结直肠癌普筛,使得大肠癌死亡率与20年前相比大幅下降。同时他本人已经与第一个癌症斗争过,按理会比一般人更加审慎警惕,可他却未能早期发现一款非常容易依靠筛查预防死亡的癌症,实在是令人遗憾,比30年前我的外婆更加遗憾无数倍,
毕竟我外婆那时不仅经济艰难,而且连基本概念都未曾植入。
10年我写外婆是满满的情绪,用来慰藉自己。今日我再提外婆,但愿读者朋友们能做到基本筛查频率,那样回过头来再看或许会明白人生里能比(靠谱的)基本癌症筛查更值回票价的项目,其实少之又少,都未必能超过自己的手指头数量。
婉氨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