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湖南湘乡教师辅导作业时暴力对待学生的报道后,一种危险的,随时都可能令情绪过载失控的『亲切感』,瞬间涌上心头,令我一时间面红耳赤,捏紧拳头。
我很明确、我敢负100%责任地说:这样的现象在中国一定相当普遍而且早已非常普遍。
无他,因为我自己,就是如此遭遇的亲历者。我亲历的遭遇长达至少3年,从预备班到初二,从1991年到1993年,距离今天整整30多年,一代人的岁月。
但除了这一代人的漫长岁月差异之外,暴力对待与心理折磨的表现形式本身可以说无限接近100%相同。
尖叫、嘶吼、推搡、掌掴、言语辱骂、人身攻击、扔书本扔铅笔钢笔圆珠笔。完全一样,甚至连一把捏住脸颊肌肉随后全力加紧朝着自己方向作抛物线运动斜拉过来的动作细节都几乎完全相同。当然我这里还多了两个节目:一是揪头发,这个相对少,二是扯耳朵,隔三差五、保留曲目。特别喜欢扯我耳朵,部分原因或许是我的耳朵比较大,从小被叫做招风耳,特别招来扯的冲动。但扯耳朵极其痛苦,如今的孩子已经无法想象:30年前即便是上海的学校,冬季没有任何空调设施,教室冷如冰窖,我手脚上必长冻疮,耳朵是最严重部分,数九寒天整个耳轮廓上都是青紫的肿块。如此状态下一把用力捏住、狠命拽过去时,会有撕心裂肺之感,并在接下来一两小时里都变得血红滚烫、又痛又痒。
这一切,也是发生在办公室里,也是女老师。女老师身边也是另一个女老师,两人年龄也是几乎完全一样。我说几乎,只是因为这次事件里这两个人渣的确切年龄不清楚、只觉得相仿,而我那时办公室里那两位女教师绝对是同龄,而且是来自同一个师范学校的同级,两人都教英语。
所以这些细节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我的记忆里,这些东西仿佛用激光镌刻在钻石上,不可能褪色。不是不想忘却,只是无法做到,而且会不定时地被动想起,完全不受控制,表情声音场景氛围,高保真重播,反反复复永无尽头。
无论用多精妙达意的语言去描述,没有经历过的人都不可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上文我特意用一个限定:『表现形式本身无限接近。』这是因为我遭受那些的原因并非由于成绩差。
恰恰相反。特别是我的英语从预备班开始就非常得好,常常全班第一的那种。
但我却经常会在放学后被留下来、叫去办公室,然后在那里遭受和本次湖南湘乡学生相同的待遇。一度完全无法理解、匪夷所思、被扇耳光揪头发扭脸颊的时候常常会头脑一片麻木,不知道为何我会遭受这样的待遇?不理解、没法思考,或者严谨而言是不知道如何去思考,切入点都没有。
我的确比较顽皮,也喜欢在课上做小动作画小人画等等,被发现就基本上逃不了那种待遇,问题我觉得我的成绩还算好,不至于遭受这些,而且很多明显老师放弃的差生课堂上开小差更厉害,却完全没事。我觉得不公平,但我不知道怎么去思考这些,没有任何头绪。我从没有想过要去投诉举报这样对待我的老师,往这个方向去想的刹那间的念头都未曾起过,因为绝无这方面的启蒙、没有信息、没有任何支持和帮助,我只觉得老师是绝对权威,任何学生只要有错或者令老师不快,被这样对待都理所当然,自然得如同呼吸。
尤其是后来有一次,她在办公室里告诉我,还有我一个英语成绩也很好的好友,说之所以会对我们这么严格,是因为特别喜欢我们、在乎我们,平时老师的工作也很忙很繁重,也需要让我们陪陪她们,这样以后我们也会更懂事。就这样,我经常会陪到接近傍晚的时候,班里其他人早就走光了。听了那样的台词,我有时甚至会有那么几个片刻间感觉到一种荣幸:我被这样对待,是因为老师重视我、看得上我。直到几十年后我才邂逅一个专属名字叫做PUA。
她们。我的英语老师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非常年轻,现在想起来最多20出头的女性。说她们,是因为刚才讲过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她的同级、也教英语,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只是当时没有闺蜜这个词。就这样,她们常常会两人单独留下来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傍晚。
闺蜜间相互影响的力量恐怕胜过万有引力引。另外原来不太动手,甚至骂起来都有点尴尬不自然、不利索。但很快两人就完全步调一致了,有时一起动手,有时一人累了就会津津有味地守望另一位动手。就这样,有伴才会更high,有伴才能『走得更远』。湖南湘乡的这张照片里左边上那位面露笑容的同事,和我当年经历的那另一位老师印象百分百重叠,我敢说视频里只是没有轮到她动手而已,信不信?
湖南湘乡对男女生都动手。我当时那两位老师只对男生下手、和成绩无关,反映出心理动机上可能存在微妙差异。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动机,但我所经历的可能更加变态。
这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很久之后我才能慢慢明白、渐渐品味。有一段时间,我变得非常的敏感紧张焦虑恐惧,而且是莫名的无法控制的,发生在我充满自信的英语科目上。我不觉得英语难,但只要轮到英语课,我就常常捏着一把湿汗、心跳加速,情况越演越烈,直到后来我起立读课文时候开始口吃。每个单词我都烂熟于心、语法句意不在话下,但我就是心跳到嗓子眼那样紧张,说不出来憋在那里,脸涨通红,一言不发。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是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PTSD症状展现方式之一,而我曾一直以为是自己没好好读书、水平下降了。
而在当时现场,我无法说话的口吃迎来的是高声狂暴的讥讽怒骂,随后下课去办公室重复那样的待遇。
我内心感到愤怒、压抑。两者一起形成了一种情绪的火山,无法抚平,于是我就大开脑洞,在班里相当一群顽皮的同学那里给她取了个绰号。
她姓童,童老师。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做『童屌』,谐音的是上海话里铝制烧水壶:铜吊。用上海话发音的时候两者完全一样。
这个绰号让我觉得很救赎,太发泄了,仿佛人生都有了意义、至少有了一根能够紧抱的稻草。很快,绰号就在班里流传开去。虽然待遇像我这样的可能只有我和我朋友(当然其他有没有,我也无法知晓),童老师非常严厉,班里被她在班上怒骂和羞辱的调皮男生太多了,隔三差五----『你这种就是工读学校胚子啊!』『你这种将来就是拉三啊(拉三大概属于上海话里最具侮辱性的脏话之一了,无比下贱劣等的混混的意思)』『你就是造粪机器啊』,等等......被骂的都开始用我方面的绰号进行发泄,大家眉来眼去,童屌、童屌个不停。
很快,这个错号传到了童老师的耳朵里。于是一个下午放学后全班留校,全程声嘶力竭的怒骂。说着说着还伤心地哭了,我记得很清楚。不久之后女生就都能回家了,男生大多数留下,随后开始相互检举的猎巫:谁炮制的绰号?
我当然不可能幸免,不可能赖得掉。最后大家都回去了,我一个人留下,在办公室里被来回扇耳光、狠命扭脸颊。她说她太失望了,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我发明了对她伤害如此之大的绰号,我为什么这么辜负她对我的期待、我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
30年前的事,我完全忘记了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我记得我那时的感受是羞愧难当,我觉得我好像的确辜负了她。
到我完全明白,我才是一个彻彻底底如假包换的受害者之前,还流逝了至少十二三年的光阴。
今日的我对比当时自己,算是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了。但我绝非自愈,不过是后来的幸运:高中时英语老师对我非常好非常喜爱,到了高三她甚至允许我在全班都做模拟考卷时一个人去操场放空玩耍,因为她觉得我没必要去重复做卷子浪费时间了。高一开始,我的口吃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只是万万没想到,高中毕业10周年的聚会上,我才知道她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去世,胃癌。30多岁的年龄。回去沉浸在回忆中仅仅片刻,眼泪就无声无息滚落。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为一个老师落泪。
而那个童老师,如今已经是我那所学校的领导骨干了,应该是已经混进高层了。对我的遭遇,我没有保留任何直接证据,因为30年前不存在这样的条件。然而多数同学知道大概情况、少数知道详细情况,如果他们都愿意站出来指认,我也许可以去举报。但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会感到尴尬、会想逃避。理解,这里的人情世故么。
嗯,人间好他妈戏谑、好不公平。不仅我这么觉得,湖南湘乡的这位虐待学生的教师肯定也会这么觉得:30年前随意动手没有后果,30年后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加他人的偷拍上传,偶发事件让她社会性死亡、人生毁灭。更重要的是30年前在我teenage都还没到的年龄就遭遇那样的经历时,我连如何思考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会教我、给我任何信息,让我能够明是非、辨善恶。这太悲哀了,而这种悲哀一定还在普遍延续,否则画面很难如此精准相似宛如拷贝,让我震惊、仿佛在看30年前的自己。教师们在高压逼仄的职业生活中,因为心态扭曲、或只为情绪的发泄,很容易在看不到的角落对弱势无助无知的学生下手,那毕竟是最方便最容易最隐匿最畅快的发泄渠道,且有充分理由高度怀疑存在系统性的有样学样、同步行为----同事间我看你怎么虐待学生,我也怎么下手,甚至是无意识的。
今日的我,已经充分知道如何思考、如何判断、如何分析,必要时如何主张权益,但我只要想到照片里痛哭流涕的女孩和被打到表情木讷的男孩,我就会瞬间代入30年前的我自己,很难维持理智。
会让孩子蒙受这些,是一个社会最耻辱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在这片土地的时间与空间上都相当显著顽固,绝不容再轻视。
倘若『救救孩子!』过于煽情文绉绉,那么『救救生育率』会不会显得实惠点,更容易被重视?呵呵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