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尊友走了。
和我母亲一样的胰腺癌。
我放下了很多。曾经我一直在骂他。
我觉得他没有担当，他明明什么都懂却重复着入门水准的扯淡的话。我理解，但我难以忍受。
不过我现在比以往更能理解了。
Rest in peace。
2
胰腺癌，是名副其实的万癌之王、癌王之王。在这一方面，即便传统中被称为癌中之王的肝癌都难望其项背。
胰腺癌被确诊时，多数情况下患者只是表现出相当模糊，非特异性，也就是其他无数疾病都会表现出来的最最朴实无华的症状：腹痛、背痛、食欲不振等等，相当严重的症状如进食则反复呕吐、黄疸、剧痛难耐等发生时，早已是最后阶段。我母亲，就是直到最后爆发梗阻性黄疸、急转直下为止一直都只是胃口不好，有点背部不舒服罢了。而且她胃口不太好早已很多年，背部也只是不适，远没有达到很多影视剧里形容的疼痛难耐、夜不能寐的地步。
上面这张图来自目前全世界治疗胰腺癌水准最高的国家日本的国立癌研中心信息服务处，你就知道情况是有多糟了：即便已经是最高水准国，只要是二期开始，五年生存率便暴跌至18.3%，也就是5年之内5个患者里能活下来的1人都不到。
看上去，似乎最早的一期能够达到41.2%，感觉好像还可以。但千万不要被百分比数字所简单迷惑：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那么好运能够在一期被确诊，大多数人被发现时早已是三四期，因此胰腺癌这一癌症发病人数和死亡人数才会异乎寻常地接近。而这，还是日本的水准，其他国家差距大很多。
同样是消化道恶性肿瘤，我们看看肠癌，以及看看女性多发的乳腺癌，即便三期的结果（预后）都要远远远远地比胰腺癌的一期乐观。这，非常绝望。
胰腺癌更加疯狂的是，不要说初期没有症状，很多人到了相当进展的程度，甚至是到了终末的四期都没有症状——根据日本权威的消化器病学会，12.4%的胰腺癌患者直到被诊断了都竟然没有任何自觉症状。但是然后，突然急转直下，很快临终。确诊时，很多人被发现胰腺占位巨大，提示癌瘤巨大，早已伴随腹腔转移、肝转移的宛如家常便饭。
何以如此？因为胰腺这个该死的脏器、对于人体而言实在实在太重要、却又在人体内藏得实在实在太深。没有胰腺为你拼命工作，你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可以等着死于高血糖。哪怕你牛逼说你不碰任何显著提升血糖的食物，你顽强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法消化，譬如蛋白质和脂肪。没有胆囊你还能活，没有胰腺你这辈子到死别想吃任何东西。但藏得太深的后果是，得了癌发现不了，一直发现不了，有时候直到最后还发现不了。
你说做腹超啊。是的，腹超又经济又安全，没有任何辐射，而且来一个腹超下来肝胆肾脾都可以一起看掉，真是十分方便。可是这么牛逼的东西，却对于位于人体接近后背位置死角上的胰腺难以到达，同时人体胃肠忙于工作时常常产生大量气体，得胰腺癌的很多人又是中年后期或老年，腹部脂肪堆积，让腹超更加为难。以及，消化系统里的胃肠可以来胃肠镜，可是胰腺的结构决定了不可能存在胰腺镜。
以目前现代医学技术，真要打破砂锅查到底的话当然不是没有办法，但光是名称听上去就已经生僻了很多：
①造影剂配合CT。
②特殊形式的MRI（MRCP）。
③超声波内镜（EUS）。
在我母亲生命最后几天里，去上海某三甲医院征求Second Opinion的时候，教授级专家建议EUS+穿刺活检来作胰腺癌的最终病理诊断，若诊断则上化疗。从胰腺癌诊疗的标准专业流程而言教授的话一点没有错，每一项建议都踩点得满分绝对是事实。但我已经完全放弃，我更加解决不让她接受化疗。教授说得一点没错，可娘是我的娘。CT片子上的影像学画面展示的胰头巨大占位无比惊悚，人也已经住院靠胆汁体外引流来避免从早到晚的呕吐，这一切已经和胰腺癌无限接近，太过典型，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来一个强迫症般的标准仪式搭送额外痛苦来完成一个自我满足性质的闭环了。通过这些想要说的是，这些检查不是一般的健康体检，而是复杂诊断评估，一般人群不可能用来作为常规癌筛手段的项目。
做人藏得太深很阴险，脏器藏得太深一旦生癌很凶险。这种一致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搞笑，但却是事实。
而且还不仅仅是藏得深的问题。人各不相同，癌症更是千奇百怪。胰腺癌这种癌自身在恶性肿瘤的肿瘤生物学行为上可以说是满嘴獠牙、凶相毕露。一些癌还多少和人体有着共生的默契与妥协，而有些癌譬如胰腺癌，简直是为了自身资源利益最大化，完全不顾人体整体状况，甚至还似乎有一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变态冲动。
上图是一张典型的胰腺癌病理组织标本。和许多癌不同，显微镜中病理医生视野之下，胰腺癌细胞常常四分五裂地散布在胰腺组织之间，密密麻麻地填充满组织间隙。这种散播式的弥漫性浸润，就好像没有月光的暗夜里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聚拢过来侵蚀你全身的鬼魅一样，一小刀一小刀地，却每一刀都实实在在地剜着你的肉，仿佛是一种上足了麻醉的凌迟处死。因此，胰腺癌肿瘤自身哪怕看上去还非常小，哪怕似乎毫无转移迹象，哪怕是一期哪怕患者似乎不幸中有了大幸，但实际上却往往早已通过血管和淋巴转移到了肝脏或者更远的脏器扎根下来。看上去没有任何症状，能吃能喝谈笑风生的早期胰腺癌患者，生命也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快速倒计时——在中国，即便有幸还能手术的一期二期患者，在经历非常复杂，令主刀医师累到虚脱，令自己元气大伤的手术之后，能活过两年的不会偏离20%太多。
所以，我虽然坚信现代医学的价值，我从来不是化疗恐惧症，也常常宣传化疗在癌症治疗中的价值，我却在对自己母亲的癌症上不用化疗这件事情没有犹豫过一秒钟。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放弃。世间不是任何事情都有原因，都有解决方案的。在疾病面前、我们有时候需要认命。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是的，以前也写过——不是所有癌症都能筛查，都有筛查价值的。我在日本从事癌症精密体检与治疗方面的Consultancy，可每次有人急切地询问我这个问题，同时提及胰腺癌这样预后高度恶劣的癌症种类时我都会斩钉截铁地回答：胃癌肠癌我欢迎你捧我的场，我也乐于提供相关资讯，但不要来日本筛查胰腺癌，不要。没有意义、搞不定，白花钱白吃苦，提早查出提早痛苦，最终一样是死，这不是癌症筛查的原则与目的。
3
我们能否想一些办法来预防？首先我想说：有。
①吸烟会增加胰腺癌风险2-3倍。
②肥胖（BMI超过30）则男性风险UP3.5倍，女性1.6倍。年轻时代起体重就超重也可能是风险。
③糖尿病则UP1.85倍。
④慢性胰腺癌也可能推升胰腺癌风险。
但其次我想说，就算你知道这些也做到了，生活习惯改变对于胰腺癌预防也非常有限。不是没用，却没有大用，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但却是事实。以及，胰腺癌的家族性倾向也没有被证明。
我母亲既不吸烟，也不肥胖，没有糖尿病，从不过食，家族里之前从没有病例。但轮到她了，就是100%。对了，不要小看女性身上的风险，数据表明：虽然总体上新发胰腺癌病例中男性稍多一些，但近年来譬如日本死于癌症的患者中，胰腺癌占据男性死亡人数的第五位，却高居女性死亡人数的第三位，仅次于大肠癌和肺癌。千万不要低估了胰腺癌的绝对风险。吴尊友也是，他不肥胖、应该不吸烟、正值盛年，据说工作非常刻苦勤勉，绝非隔三差五胡吃海喝大肆招待应酬的那种。但在癌症的世界，个体完全可能偏离统计甚至毫无关系，轮到他中刀了，就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事情了——这款恶疾，就是高悬所有人，特别是东亚黄种人群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千万别以为21世纪第3个十年了人类就有多牛逼，残忍的真相是世间大多数事物和问题是无解的，得到解决的是卓绝努力加狗屎好运共振的奇迹、可遇不可求，无解才是常态、无解才是理所当然、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翻看现代医学特别有助于深刻理解这个道理，而胰腺癌又是其中上佳的典型案例，让人停止傲慢、放下执念、珍惜所有、拥抱当下。你绝对想不到吴尊友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也绝对无法预料你自己。
所以，作为经历至亲罹患胰腺癌过来的人，我最想建议的是什么？
陪伴。
如果你在意的人不不幸罹患这个疾病（绝对无意触谁的霉头，这是未来所有人都可能面对的场景）的话，请你尽量多陪伴，一直陪伴到最后。
我在『在疾病面前、我们有时候需要认命』一文中也提到过，癌症患者在接近生命最后时刻的过程中一些细节和其他致命疾病不同，具体而言是指行动、排泄、进食、交流等关键身体机能常常能够保持相当水平，直到最后阶段突然崩崖式坠落，迅速离世。上图展示了身体关键机能在死亡前10天左右开始画出的衰退曲线图，一目了然。
陪伴，好好陪伴，不要别眼前似乎还很不错的身体状态所迷惑，以为还可能有大把时间，还有的是时间。世间太多事情的真相和人的直觉不符合，临终机能曲线就是最佳证明之一。而相比其他癌症，胰腺癌的曲线可能更加陡，时间窗口更加短，短到你目瞪口呆。母亲从确诊到离开不到10天，而当中我有两天没有陪伴。这两天的代价是，后来我时常不得不拼命用力去忘记，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同时我明白：内心深处这样的挣扎，可能会贯穿我的一生，无穷无尽。
晚安各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