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读书人反思“言论”文体的背后

教育   2024-04-04 12:10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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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构“言论”合法性:

民国初年报刊与政治关系考析


推荐理由

新式报刊所具有的“公共”特性,使得印刷能够成为一种书写自我的技术。近代中国的读书人正是通过“言论”这一报章文体,与“国事”发生关系,创造了“文人论政”的新类型。民国初年,读书人一方面反思“言论”的经世功能,同时又积极创造新的言论形式、语言风格,试图透过“言论”文体,调适报刊(媒体)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逐渐确立自我的位置。


作者:周叶飞

(上海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上海 200444)




摘要:进入民国以后,对共和政治的厌倦和挫败感弥漫于言论界。对于民国共和的失望,恰恰表明共和依然在读书人的政治文化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因此,以何种方式重塑、再造共和,构成了时人的问题意识。再造共和不仅仅指涉一种政治实践,就报刊史意义而言,更带出了对报馆与国事关系的重新理解。报刊言论所具有的经世功能,固然不断受到质疑、反思,但与此同时,读书人又试图创造新的言论形式、语言风格,重构报刊与共和政治的关系。

关键词:文人论政;共和;言论;合法性


文人论政是理解近代中国报刊史的关键概念。按照余英时先生的说法,中国的读书人始终抱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与抱负,到了近代,他们通过报刊、大学和学会干预政治。[1]需要特别澄清的是,媒介不同,“论”的类型及其引发的政治行动,也会显现出不同。读书人通过报刊这一新媒介,创造性地使用被称作“言论”的新闻文体(与此含义相近的还有“论说”“政论”等),对政治事务的运作产生具体的影响。报纸的社会使用通常意味着强烈的“建国议程”。[2]通过“言论”这一书写自我的形式,读书人与“国事”联系在了一起。

进入民国以后,报刊与共和的关系不断被加以讨论。但不久,对共和政治的厌倦和挫败感弥漫于言论界。对于民国共和的失望,恰恰表明共和依然在读书人的政治文化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因此,以何种方式重塑、再造共和,构成了时人的问题意识。再造共和通常被看作是一种政治话语,但如果着眼于报刊史的角度,它同时也是一种媒介实践,更带出了对报馆与国事关系的新的理解与想象。与此同时,言论在政治生活中能够扮演的角色及其未来可能生发出来的形式、语言风格等问题,不断被加以讨论。报刊言论自身成为时人言说的对象。

一、报人们的“忏悔”:

“居今论政,实不知从何处说起”


读书人从政治的立场撤退,明显带有对政治的挫败感与幻灭。梁启超反思“吾历年之政治谭,皆败绩失据也”,[3]643颇能代表一般社会心态。梁氏曾试图以“理论的政谭家”身份介入民初政治,“超然各党之间,主持一团舆论”。这一论政的方式,固然只是为同人所建议,但梁启超也“最主此说”,表示认同。当然,这也是他熟悉的路径。从《时务报》开始,梁启超即是以言论家的身份名世。然则,名义上是办报而不参政,但其最终的意图还是关注政治。关乎此,罗瘿公说得明白:“……办报不入政党,不入政界,以言论潜养势力,俟潜力雄大,不愁不得总理,且可稳固……”[4]417-418只是,一头扎进实际的政务操作,“理论的政谭家”不能不摇身变为“实行的政务家”。但在民初的政治格局里,梁启超始终不能为南北所容。他也曾一度组织进步党,尝试以第三种力量践行理想中的政党政治,然而,民国初年的政党之争又常常陷入无序的状态,脱离民主政治的常规,这让梁启超倍感失望。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一文中,梁启超剖析了数年来的心迹,声称今后不再与闻政治,而其政治生涯,也宣告“中止”。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略显悲观的文章里,梁启超对于自己的言论事业,颇有反思之意。其中特别一点,是其决意告别言论家的身份认同,“不愿更多为政谭”,并一再强调,这是“思之,重思之”的结果。检讨梁启超的思想脉络可知,其报刊活动的起点,讲究的是“笔锋常带感情”,以此为切入点,进而产生“虽铁石人也应感动”的别样“魔力”。梁启超这种应“时”而作的文字宣传,总是紧扣“煽动”的方法,“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稍激焉而不为病”。[5]

但梁氏“纵笔所至不检束”“笔锋常带感情”的写作风格,在《民报》和《新民丛报》论战后,其实已有很大改观。比如,梁启超为1910年创刊的《国风报》设定了言论的旨趣,即专门围绕各种政治问题进行具体的研究讨论,灌输国民以政治常识。尽管在《国风报》的后期,其言论逐步趋向激进,但其“初志亦求温和,不事激烈”。[4]327昔日梁任公笔下澎湃的感情,逐渐变得内敛。1912年,梁启超着手创刊《庸言》。在发刊词中,任公反思昔日“振奇之论,未尝不可以骤耸天下之观听”,但也清醒地意识到,“为道每不可久,且按诸实而多阂焉”,“言之庞杂,至今极矣”,而需要中庸之言以进之,故《庸言》取“常、恒、用”三义,采取“无奇、不易、适应”为发言态度,力图从基本问题下手,平实发言。[6]如果串联起来看,梁启超的这一办报思路,明显有别于其早期所提倡的“煽动”之术,而是寻求一种更为节制的方法,以实现输入政治常识之目的。昔日畅快淋漓的时务文体,逐渐被辨疑析难的理性文字所取代。

尽管梁氏政论力图告别“拨之以感情”,然而民国初年的舆论,却往往因其缺少独立性而沦为政党附庸,“政论徒供刺激感情之用,或为剽窃干禄之资”,无论在政治方面,还是在社会方面,都产生了“恶影响”。按照梁启超的说法,其投身言论事业,本是想为国中政治“播佳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是民国政治的“进退失据”。因此,梁启超对于政治的“悔意”,连带起其对十余年来言论事业的自我怀疑,这是自然的事。首先则是政论思路的撤退,“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3]645

梁启超于其言论事业的悔意,亦预示了当时报刊政论的式微。这其中另外一个例子是黄远生。近代报人通过言论来实现对国事的参与,这是来自“文人论政”的传统。中国读书人的“经世”之道无外乎二:“一派,则实际躬亲政治及社会之事业者,以贞固稳健之道持之;一派,则屏绝因缘,脱离偏倚,主持正论公理,以廓清腐秽,而养国家之元气。”[7]9黄远生说这番话的背后,其实有较为温和的共和观念作为支撑,从而使得他的报刊观念与实践更接近于梁启超、章士钊的路子。事实上,在黄远生看来,民国初年的社会固然以共和为号召,但与“理想政治”则相去甚远,民国共和空有其表,在言论一端,“举国言论,趋于暮气,趋于权势,趋于无聊之意识,不足以表见国民真正之精神”。[7]8因此,需要从言论着手,承担起为国家“养气”的责任。正是从这个思路出发,黄远生、蓝公武、张君劢于1912年创刊《少年中国》,将言论文章看成“国家之元素”,试图经由文字发抒正气,“挽回国家元气于一二”。[7]9

不久,黄远生对于报馆言论与国事关系的认知发生了明显变化。1914年初,梁启超将《庸言》的具体编务工作交由黄远生负责,而远生在接手后,即着手具体报务的整顿与“刷新”,同时刊发《本报之新生命》,表明刊物在时下有其新的使命。除了继续申述其“不党”的立场外,黄远生强调对政治的涉入,“将力变其主观的态度,而易为客观”,并表示“吾人此后所发表者,演绎的理论,决不如归纳的事实之多”。[7]77这其中隐含了对《庸言》既有办报哲学的修正,声称“向者之徒恃政论或政治运动以为改革国家之道者,无往而非迷妄”,[7]78表明言论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单向的线性逻辑所能概括,而要在社会这“大机轴”中重新界定。顺着这个思路,必然是报刊政论的撤退。有研究表明,黄远生整顿《庸言》,呈现出三个较为明显的变化:首先是报纸的“去党化”;其次是梁启超的政论性内容的压缩和普通时评的增加;最后是趋于“社会化”,为新文学开路。[8]

起初,黄远生设想报刊的角色介于国家与社会之间,此时的报刊疏离于结构性的权势,不再为“政治界之一寄生虫”。报纸被界定为一种“神圣职业”,特别提倡一种“人格主义”。[9]但是,黄远生所想象的报刊腾出手来在共和的框架中长袖善舞,这点并不容易实现。1915年,黄远生在《新年闲话》中,谈到报刊在袁氏当国的政治环境中已然不能恪守其固有的角色,沦为了一个“局外者”。曾经,黄远生等创办《少年中国》,一班“少年”意气风发,试图从言论入手,廓清舆论,以纾积郁。到了《庸言》时期,固有的报刊实践则“大加刷新”,不再恪守政论文字的旧路。1915年,黄远生在《申报》连续数日刊登启事,声明“所有向曾担任之《申报》驻京通信员及承某君预约上海某报之撰述,一概脱离”。[10]受累于帝制复辟运动,黄远生的言论事业不得不就此终结,决意“此后当一意做人,以求忏悔居京数年堕落之罪”。同年十月,黄远生去信章士钊,点评当下言论界,认为能够“以言论救世者”,唯章士钊能副其实。但黄远生笔锋一转,感叹“居今论政,实不知从何处说起”,认为解决政治的根本方法,要从“提倡新文学入手”,从而能够“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章士钊的复信答言,则代表晚清以降的主流观点,固守以“政论”而“论政”的传统。[11]210-213

心迹是个体的,而风潮则是时代的、社会的。事实上,在1915年以后,“中国出现了一股很奇怪的潮流,那些热衷于政治的领袖人物纷纷放下原有工作,专心去从事文化的思考”。[12]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伦理”和“文学”对于当时中国的意义,被新思想领袖们以一种全新的逻辑起点去言说。


二、“矜持”与“急切”


当然,这股“文化”转向的时代风潮之中,也有例外者,如章士钊之《甲寅》。

1914年,《甲寅》出版于东京。章士钊后来追述创刊用意,说道:“民国三年,愚违难东京,愤袁氏之专政,谋执文字以为殳,爰约同人,创立杂志。”[13]这毫无疑问是有政治意图的,故而其中也颇得黄兴与闻,后来胡汉民等也有将《甲寅》改造为党刊的打算。但《甲寅》出刊伊始,劈头声称“本志非私人所能左右,亦非一派之议论所得垄断,所列论文,一体待遇,无社员与投稿者之分”,[14]2实际追随的正是《民立报》《独立周报》以来的“有容”路径,也暗含拒绝党性染指的意思。

毫无疑问,《甲寅》以反袁为号召,是谈政治的刊物。但是《甲寅》谈政治,和当时一般的刊物不同,即用严格的理性态度去做文字的鼓吹。自宋教仁遇刺,又经袁氏专权当国,章士钊满腔愤懑之情,却又含而不露,其为文能以“真实理论收纳情感”。《甲寅》声称要以“条陈时弊,朴实说理”为其进言之道,抱持“无偏党之怀”,立志一面为社会“写实”,一面为社会“陈情”,[14]2杂志最为切近的路数,依然是要在原理上界说“共和”。

总体来说,《甲寅》依循“制度追问”的立场,这种追问必然触及民初政局的根源问题,因此,《甲寅》的政治论说,多是围绕着“制度”和“原理”大做文章。一位名叫周悟民的读者致信章士钊,讲述他对于《甲寅》的观感,其中“通讯”一门,“更可征集异闻,合吾国之究心政治学术而无力自为一杂志者,得以略抒其怀抱,其他好学深思之士,又可启发屯蒙,有大叩大鸣,小叩小鸣之乐。今后中国之政治学术之大放曙光,殆将于此期之乎”。[11]3此语颇能从读者视野看出《甲寅》谈论的内容,是一种“政治学术”,或者是以“学术”的眼光来谈“政治”。1915年3月,章士钊在收到胡适的小说稿件《柏林之围》后复信称,诸类文体之中,当下最要者数“论政论学之文”,其次是“通讯体随意抒写时事”,小说只是“稗官”而已,并非社会急需。[15]也即是说,《甲寅》杂志对于来稿,存有一种内在的取向,即更为倚重“论政论学之文”,“文学”和“伦理”则很少在其关怀之列。

不过,《甲寅》有一位作者所写的《爱国心与自觉心》却很是不同,“那唯一的论文,好像一颗炸弹放在《甲寅》杂志中间,震动了全国论坛。那篇论文是本杂志之中唯一不与本杂志论调相调和的文字”。[16]66而文章甫一见报,即引起舆论哗然,在这个问题上的取舍,甚至连《甲寅》中人也觉得为难。

此人就是陈独秀。陈独秀在《甲寅》杂志共发表三篇论文,除了前述《爱国心与自觉心》外,其余两篇分别是《生机》以及为章士钊文《双枰记》所作的“叙”。相较《甲寅》“言不急切”的整体论述风格,陈独秀的文风无疑是很“急切”的。不但文风,其论说的侧重点,陈独秀和《甲寅》似也有不同关切。《甲寅》偏向“政制”,紧扣“共和”学理做“逻辑”的分析,但陈独秀在《甲寅》中的刊文,更侧重对“国民性质”的讨论。其中最典型的,即《爱国心与自觉心》一文。陈独秀在文章中不无激进地指出,国人受专制积习太深,缺少建设国家的智力,无论是“摹拟共和”还是“恢复帝制”,都不足“以为救亡之计”,照这样的判断,“今吾国之患,非独在政府。国民之智力,由面面观之,能否建设国家于二十世纪,夫非浮夸自大,诚不能无所怀疑”。[17]

陈独秀此文一出,颇引起各方反驳,自文章刊发的十个月里,读者来信“累十余通”,“以为不知爱国,宁复为人?何物狂徒,敢为是论”。章士钊为陈独秀辩护,说他不过是采取正话反说、故耸危言的手法,借此警醒国人养成近代国家观的自觉性。章士钊还拉出梁启超的新作《痛定罪言》为陈独秀打掩护。[18]话里话外,章士钊都有为陈独秀鸣不平的意思。不过奇怪的是,陈独秀并没有出来为自己的文章辩护,甚至他对于章士钊和李大钊的“商榷”,也未见有回应。自此以后,直至《甲寅》停刊,陈独秀再没有在杂志上刊发文字。郑超麟认为,这是因为陈独秀明白,“他的文章不合于《甲寅》的作风”。[16]70

尽管遭遇“举世怪骂”的舆论格局,但章士钊却颇有先见地评价陈独秀是“汝南晨鸡,先登坛唤”。果不其然,带着“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全改观”[16]70的雄心,陈独秀不久办起了《新青年》,打算在改造国民性的思路上,开拓出一条想象共和的方法。

世人论及《新青年》与《甲寅》的关系,多注意两者连续和相合的地方。例如,《新青年》作者的聚集,是以陈独秀为首的皖籍知识分子为主,彼此之间有共事革命的背景,“初期《新青年》之与《甲寅》杂志是有一定人事和思想渊源”。[19]至于《新青年》开设读者“通信”栏目,明眼人也很容易看出其与《甲寅》的渊源。事实上,在刊物上设置“通信”一栏,本来就是章士钊的“创造”。[20]从《甲寅》的“宁言商榷”,到《新青年》的“发抒意见”,原本就是在同一个脉络里。

不过,相似的形式和话语表述,落实在实践的层面,未必就是一回事。章太炎曾这样形容《甲寅》,说其“言不急切,欲徐徐牖启民志,以俟期会”,[21]这既是具体经办人的用心,也反映了世人对于《甲寅》的整体印象。而《新青年》仿照《甲寅》开辟“通信”栏目,发表读者来信,固然有激发公众参与讨论的考量,但同时也刻意营造众声喧哗的氛围,带有相当的表演成分。在与读者的互动和讨论中,《新青年》未必能够做到平心静气,这与《甲寅》的“言不急切”有着很大的不同。事实上,在回应读者的商榷意见时,《新青年》同人往往缺少以理服人的雅量,态度蛮横,这引起很多读者的不满。面对《新青年》同人的激进倾向,连恽代英都忍不住致函陈独秀,“劝其温和”。[22]对于面对读者不要“骂人”的规劝,陈独秀颇不以为然,“到了辩论真理的时候,本志同人大半气量狭小,性情直率,就不免声色俱厉”。[23]

郑超麟评价《甲寅》时期的陈独秀及其所撰写的文章,认为“他以违反《甲寅》的论调,去同《甲寅》发生密切的关系”。[16]66这种“违反”,正如前文所述,首先是在语言层面上的,事关“矜持”与“急切”两种不同的文法。但语言的背后,实际又不能不牵涉想象政治、介入政治的方式。章士钊式的政论,总是围绕着具体的政治事件来做理论和逻辑上的界说,具有较强的“时间性”,或者说其所谈论的对象乃是“时事”。章士钊的逻辑文固然是“理论”的,但同时是有明确的“现实”指向的。不同的是,陈独秀的文章恰恰是要消解掉这种“时间性”,跳出一事一物的局限。《新青年》的编者敏锐地意识到,对于近代中国问题的把握,需要从具体的政治讨论中跳脱出来,从而以一种更有距离感的方式,对相关论题进行“文化”上的观察与思考。于是,他们一方面是“淡化或者回避即时性的政论”,另一方面则“广泛地把语言、文学和社会议题纳入政治结构中去‘政治地’对待”。[24]这是陈独秀及其《新青年》“新”的创造,也是和章士钊的《甲寅》相“违反”的地方,这也表明“论”与“政”的关系以及“论政”的具体形式,都有了新的变化。

从《甲寅》和《新青年》的相同之处,察觉到两者之间的“断裂”,这还不是全部问题之所在。可以说,这种“断裂”在报刊史上的意义,是值得我们去重新感知的。胡适认为,辛亥前《新民丛报》与《民报》之间的论战,造成的一大影响就是梁启超早年提倡的那种“情感”的文章,自此就“永永不适用了”,“笔锋的情感不能不让位给纸背的学理了”。[25]211胡适以“白话”为典范,站在“进步”的立场发言,否定清末以来改良古文的诸种努力。他认为章士钊所开启的“逻辑文”,尽管论理完足,法度谨严,“但是这种文章,在当日实在没有多大的效果。做的人非常卖气力;读的人也须十分用气力,方才读得懂”。[25]213结果,在革命的激进主义和袁世凯的专制压迫下,当时不少政论机关都烟消云散了,到了“民国五年(1916)以后,国中几乎没有一个政论机关,也没有一个政论家”,甚至连日报上的时评,“也都退到纸角上去了,或者竟完全取消了”。[25]213报刊政论的式微,表明原来依靠政论解决政治问题的范式,逐渐变得不太流行,也预示了报刊范式及其思想的转折:从谈法理、论政制的方式介入共和政治,转而拥抱激进,从“全盘的反传统主义”(社会文化意识上的“革命”)来寻求解决社会问题。[26]而章士钊从《民立报》那里所开创的“矜持”“有容”的叙事传统,随着1915年《甲寅》的停刊,似乎也气数已尽。钱穆发现,“五四以来,写文章一开口就骂人,不是你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你,满篇杀伐之气,否则是讥笑刻薄,因此全无好文章”。[27]


三、“评政治”与“干政治”


对于现代思想的嬗变,胡适曾以1923年为界,将其拆成两段,“从梁任公到《新青年》,多是侧重个人的解放”,1923年以后,则属于“集团主义(Collectivism)时代”,具有“反个人主义的倾向”。[28]当然,这是对时代大势的总体判断,并不表明个人与群体(即胡适所说的“集团”)在历史演进中构成线性接续的关系。罗志田主张把个人和群体这两种力量打通后进行分析,而不是做非此即彼的二分,“或可将1919—1925年间看作两种倾向并存而竞争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集体”与“个人”一度并存,但时隔不久,风靡一时的“个人”开始淡出,“集体”逐渐成为社会政治生活中当仁不让的规范性力量。[29]这其实也是凭靠“主义”来维系新的组织生活的过程。各式各样的“群”和“党派”的出现,原本作为“国之口”的报刊,逐渐扩裂成为不同党派、群体的“耳目喉舌”。报刊由此改变了“论政”的方式,“同时也型构了新的政治交往关系,‘耳目喉舌’虽然仍是向‘国’,但其实际的中心和主掌者则是政治组织,‘国’之口遂变成‘党派’之口,完全溢出原有的政治轨道,围绕着要一个什么样的‘国’而你搏我杀”。[30]

1913年春发生的“宋教仁遇刺事件”,使得国民党再次走上“革命”道路,“革命之再起”在组织上的后果,就是孙中山改组其党,打出中华革命党的旗帜。“以此为契机,革命党人重构了其先锋主义的党报理论,以高度共识、同一目标作为纲领,确立‘党性’原则。”[31]

《新青年》的转型与分化,则从另一个维度呼应了“集团”和“主义”对报刊的影响。《新青年》的前三卷,陈独秀主要吸收皖籍作者,到四至六卷则交给同人轮编,转为同人刊物,成为宣传新思潮的核心阵地。以《新青年》为“媒”而牵带出来的社会交往和人际关系,有其复杂性,即《新青年》杂志的同人,往往来自不同地区、不同的政治派系与阵营,具有不同的职业身份和教育背景,但他们因地缘关系、师友同门关系、相同的政治立场以及大体一致的思想主张而汇聚。《新青年》同人的聚合是一种相对松散的联合,而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政治团体,参与新思潮的倡导者具有新旧杂糅的特征。这一时期的《新青年》不断地变,不断提出思想主张且各有侧重,新思潮的参与者不见得就能赞同它每一阶段的主张,杂志的人事因而不断地处于一种“运动”的状态之中,陆续地有人加入,也不断地有人离开,“《新青年》像一部急驶的列车,不断地有人上车,不断地有乘客下车,能共乘前一段路的,不一定能共乘后一段路”。[32]

这种松散的人事聚合,体现在《新青年》杂志的内容构成上,就是同人为文难免畸轻畸重,与其个人思想倾向密切相关,而不是体现组织化的逻辑。如杂志的六卷四号由胡适负责编辑,刊首即为《实验主义》一文。六卷五号则由李大钊编辑,设有“马克思研究”专号,李大钊在本卷发表长文《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20年9月1日,《新青年》八卷一号出刊,陈独秀在本期并没有援引七卷一号的先例,“发表一篇表明同人共同理想的《本志宣言》,而是发表了一篇《谈政治》,与胡适等北京同人异趣,表明‘谈政治’的抉择和他个人新的政治信仰——马克思主义,实是《新青年》上海编辑部思想转向的一个信号”。[33]91这意味着从第八卷开始,《新青年》实已成为中共上海发起组控制的刊物,[33]90并由此揭开了报刊史上又一段同人报刊的纷争。

围绕着《新青年》转向的因缘脉络以及编辑同人之间纷争乃至分裂的历史,时贤已有诸多翔实的研究,[34]此处不赘述。从《新青年》南北同人相争之焦点看,争的固然是刊物的控制权,但实际上要处理的是刊物和政治的关系问题。在陈独秀的主导下,《新青年》办“劳动节纪念号”,开设“俄罗斯研究”专栏,开展社会主义讨论,将上海共产党发起组成员安排进入编辑部,实际上是将《新青年》杂志从“同人报”改造为“机关报”,从而赋予其组织喉舌的功能定位。报刊与政治的关系,或者报刊涉入政治的远近深浅,已然影响到了《新青年》同人的聚散离合。正如黄旦所言:“当政治需要超过文化情感的强度,不同圈子的边界和裂缝就得以呈现,报刊话语的表达成了各方争持的中心。”[35]147戊戌时期的《时务报》之争是如此,“五四”前后的《新青年》亦不例外。这样看来,“‘文人论政’型的中国同人报刊,倘若其中的某些成员或者某个派别,具有了明确的政治认同和政治派别角色意识,并力图使同人报转向为‘党报’或者‘类党报’,报刊的纷争、分化乃至分裂就是必然”。[35]148

舆论被政党力量所主导,亦使得读书人只能在“非政治化”的诉求中表达对公共事务的理解,诸多报刊标榜自己“不谈政治”或“公共”。但所谓“不谈政治”,并不是真的“不谈”,而是如何“谈”的问题。报人和报刊乃是以去政治或者非政治的方式,跟政治发生关系。[36]“五四”以后,曾对言论事业颇感悔意的梁启超,便忍不住反省自己与“政治”的关系,颇能反映当时读书人的社会心理。对于梁任公而言,书斋里的学术研究和政治场域的公共发言,两者都难以偏废,但这也会牵扯精力如何分配、工作重心放在何处的问题。所以,学术与政治的孰轻孰重,是梁启超经常会遭遇的问题。而破题之道,便是寻求学者和政论家两种身份的合二为一,用梁启超自己的话说,自己较为恰切的人生定位,就是“做个学者生涯的政论家”,这既兼顾了“学”,同时也没有落下“政”。[37]毫不奇怪的是,到了1920年,梁启超对于政论,再度“热心大发”,想以“创议手段撼动社会”,尽管有同人批评任公“仍在浮处用力,不在实处用力,仍于政治方面有泛运动之兴趣,不于社会方面下筑基础之苦工”,[4]592但也显示出梁启超重回以言论参与国事的老路。

而随着《新青年》的分裂,原本决意“二十年不谈政治”的胡适,出于“一种忍不住的新努力”,决意创办《努力周报》大谈政治的时候,仍不免被他的一班挚友认为多少有些“头脑发热”,担心他成为“梁任公之续”。高梦旦、张元济、陈叔通、王云五等一班故旧,希望胡适勉力而为的事是“专心著书,那是上策;教授是中策;办报是下策”。[38]这里面实际处理的,仍然是读书人如何介入政治的问题。无论是在《新青年》还是在《每周评论》,胡适都预备“不谈政治”,只想着“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25]324他确实也如此这般亲力亲为。胡适认为,哲学、文学事业比起报纸言论事业,重要性更胜一筹。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报纸为业,也有其历史必要性。何况,报馆有益于国事,正是近代国人理解报纸功能的立足点。而为了证明其办报的合理性,胡适主张将文化和政治的关系打通后理解,“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如果把政治划出文化之外,那就又成了躲懒的,出世的,非人生的文化了”。胡适解释,从先前的不谈政治,到此时主张介入政治,他的转向是想在政论界提倡一种“注重事实,尊崇证验”的方法。[25]325-326

对个人志业和政治介入关系的新的讨论,表明此时的报刊不再是一个“行动者”。梁启超执着于“做个学者生涯的政论家”,而胡适在《努力周报》上“努力论政”的时候,他的所思所想,是“最希望国内爱谈政治又能谈政治的学者来霸占这个《周报》。以后我七天之中,分出一天来替他们编辑整理,其余六天仍旧去研究我的哲学与文学,那就是我的幸福了”。[25]326-327这样看,学术志业需切身的投入,言论事业则要保持必要的距离,“讲学”和“议政”之间,还是要分出个轻重缓急出来。因此,胡适一辈的报刊论政,可以说是一种“政治的业余性”。这种业余性质,决定了他们的聚集是以一种比较松散的形式;彼此间的联合,也缺少一种统摄的理论或者意识形态来规范各自的行动。换句话说,他们是以做学问的方式去跟政治发生关系。这是一种独特的文人论政的类型,也即学者论政。[39]

作为学生辈的张东荪后来点评梁启超的言论事业,一眼看出“梁任公本人对于干政治与评政治并没有下分别;他往往以评政治来干政治”,但也同情理解,这是“因为时代的关系”所造成的“美中不足之处”。张东荪坚持把梁启超定位为“坐而论道的批评家”,认为“评政治”和“干政治”尽管都是和政治发生关系,但在具体的实践中,两者还是有区别的,要分开来谈:

就是我以为当把干政治与评政治分开。前者作政论是为了干政治的;后者却只对于政治发言而并不去干。中国人对于这一点向来分不清楚。每看见一个人发政论,总以为他是想登政治舞台。殊不知民主国家所需要的不尽是干政治的人才,即坐而论道的批评家在其本身上亦未尝不是国家一种需要。[40]

对于胡适一辈而言,既要须臾不忘承担公共的政治责任,同时紧紧守住“我”的超然,这样的位置感,很具体地落在“政论家”这个角色的想象上。在《政论家与政党》一文中,胡适区分出了服从政党、表率政党和监督舆论的政论家。其中,监督舆论的政论家,“只认社会国家,不认党派,只有政见,没有党见”,[41]65这正是胡适的自我期许,也是他介入政治时力图拿捏的恰当分寸。在一个号称“共和”的格局里,“社会上确然不应该没有一个超然的政论”,立于一党一派之上。[41]66由“不谈政治”到走上“谈政治”的“歧路”,这是“五四”前后知识阶层的一个“新”动向。这个动向可以认为是新的,是因为在经历了对共和的失望以后,报刊与政治的关系在一个新的范畴与位置被重新讨论、摆放。


四、结语


“言论”通常用来泛指一种文本体式,但兹事“体”大,文体背后不能不“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42]作为一种文体、文类的“言论”,不是孤零零地存在,而是与历史时代相互指涉。立足于这一层面,民国初年的读书人兼报人不断质疑甚至忏悔一己的言论事业,反思报刊“言论”所具有的经世功能。但与此同时,他们又试图创造新的“言论”的形式、语言风格,重构报刊与政治的关系。

如果说,文章报国、文人论政构成了近代中国报刊历史的脉络所在,[43]那么,什么文人,何种“言论”,如何“论政”,这些都需要在具体的时、地、人的媒介实践当中加以把握。正如本文所展示的,当梁启超、章士钊、陈独秀、胡适等人在讨论“言论”这种报章文体的时候,实际上要讨论的是报纸想象政治、介入政治的方式,进而创造出各自独特的“论政”的类型。“一种类型本质上是一种象征社会的信息,或者说,那种形式本身就是一种内在的本质的意识形态。当这样的形式在不同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中被重新挪用时,这一信息继续存在并一定会在功能上被纳入这种新的形式”。[44]也正是在和报刊与政治关系的不断调适中,这些读书人逐渐确立了自我的位置。

不过,话说回来,本文着力阐述的“言论”乃是报刊之言论,“论政”依托于报刊而论,因而报刊之特性决定了无论梁启超、胡适多么想回到“学术论政”上,都必然受到媒介手段的限制。而报刊天然又与现实政治变动具有密切联系,因而,无论这些读书人在具体言论方式实践上差异有多大,从“论”与“报”(媒介)的关系看过去,他们内在相差或许并不远。在报刊主导的“文人论政”的近代光谱中,存在既矛盾又相容的多重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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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第2期第1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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