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麦子一天天黄了,公社发了通知,叫“红卫渠”上的人一批一批地往回撤。说不管收麦不收麦,那是书记的一句气话。收麦这么大的事,公社能不管吗?不管收麦和不修“红卫渠”同样有损人民群众的利益,公社怎么会不管呢。
但雷家洼的人一个都没撤,双牛叫队长在村里安排了观察员,天天汇报麦熟的情况,说等大开镰了再叫人往回撤,反正雷家洼离“红卫渠”近得很,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绝对耽搁不了事。
炳文上了渠一天都没回去过。人本来就瘦,这又整整瘦了一圈儿。白白净净的脸,蒙着厚厚的一层灰。他那稀疏的胡子,已经长得在胸前飘忽了。炳文嫌碍事,叫瑞珠回去的时候捎了把剪刀,他用手一捋,齐刷刷地剪了。那些人跟炳文开玩笑:“炳文叔,你不是讲究得很嘛,咋一下剪成这啦?”
三顺说:“叔,我给你修一下。”炳文笑着说:“讲究也分个时候。等咱渠修成了,叔坐在那儿,你慢慢给叔修。”
炳文人瘦,但精神头足,走起路来也是脚轻腿健利利索索。他被安排在拉沟划线那一组,但他一闲下来就帮着装土拉石头。他年纪大,没人跟他抬,他就自己搬。双牛说:“叔,你歇一下,不急,咱有的是人。”
“你个鬼子孙!你这是叫你叔磨洋工哩,还是叫你叔出洋相哩?要歇我在屋里歇着,跑到这儿歇,是显眼来了还是碍事来啦?”双牛就笑:“等渠修成了,我一定把叔的名字第一个刻上去。”炳文笑了,呵呵的,稀疏的胡子一抖一抖:“这话我爱听。”
双牛到别的地方检查去了,刚走几步,忽然有人喊:“闪开,闪开,放炮了。赶紧闪开。”
挖土抬土的都放下家伙呼啦啦地往远处躲。那人一边赶人一边喊:“往远,再远些。”那些人听见喊声,又往远挪了几步。
“再远,再远些……”那人还没喊完,“轰隆”一声炮响了,刹那间地动山摇烟腾雾罩,山上的石头哗啦啦铺天盖地滚下来,卷起的土烟一直窜到人堆里,呛得人弯腰捂嘴直咳嗽。
双牛一边扇土一边问:“咋这么大劲?”别的人都摇头,没有人知道这一炮咋这么惊怕。
双牛朝刚才喊话的人走去,那人说:“庆喜说,咔,咔,说咱人手多,药少了没劲,炸不下多少……”
双牛一边听那人说一边看那烟雾翻滚的山头和这铺天盖地的石头,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有人喊:“炳文叔,炳文叔。”双牛一回头,一堆人正从炳文身上往下刨石头。双牛跑过去,炳文龇牙咧嘴,那个盆大的石头刚从他腿上挪开他就晕过去了。双牛喊:“赶紧,赶紧往医院送。”那些人就赶紧抬了炳文往医院跑。
被压在石头下面的还有春旺达,芸芸达和丑妞妈。另外还有七八个脸破手伤胳膊坏的,那都是刚刚装满了筐,不想跑得太远。太远了又要跑回来,耽搁时间还折腾人,少抬几回呢。再说平日里也差不多就这劲,谁知今天一下埋了几个人。
“胡整哩嘛!”双牛一边刨人一边骂,突然想起得赶紧叫人给庆喜说去,叫把埋好的炸药退出来些。
“赶紧,去迟了还要出事哩。”双牛恨不能把那人一把推到庆喜跟前。
赵家堡的人已经撤得差不多了,郭大成亲自到渠上去了一趟,安排留守的事情。刚安排完事准备要走,忽然听见一声巨响,郭大成扯了一下褂子问:“这咋这么大的劲场?”
增运出去看了一眼,说:“不知道。好像是雷家洼那边的。”说完没一会儿,就看见几个人抬着人过来了。郭大成一扯褂子:“走。赶紧帮忙救人。”
郭大成已经出来了,看见没人跟着,又折回来:“走走走,赶紧的。看热闹不是这么看的。赶紧。”说完就又匆匆地走了。
长子、增运几个跟着郭大成朝雷家洼地段跑去,另外几个人看了一会儿,有跟过去的,也有掉头回工棚收拾东西的。一边收拾还一边骂,郭大头那头里装的都是粪,认不清哪儿是赵家堡了。
梦梦是从雷春虎的作文中知道她奶达受伤的事的。说实话,雷春虎的作文很不怎么样,梦梦从来没想过要关注雷春虎的作文,不光梦梦,就是全班也没有几个人想要翻看雷春虎的作文,可那一次,雷春虎的作文被当作范文念了。
梦梦很感谢雷春虎,要不是雷春虎写她奶达,她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奶达受伤的事。雷春虎把她奶达写得很英勇,像电影里的英雄。雷春虎的修辞很不恰当,有些地方明显夸大其词,但梦梦还是很感动,全班的同学都很感动。但梦梦知道,他们的感动和她的感动不一样,她的情绪完全被雷春虎描述的情节控制住了,雷春虎滥用的修辞一会儿让她惊怕,一会儿让她自豪,到最后她竟泪流满面了。没有人知道雷春虎写的英雄是她奶达,雷春虎也不知道。当她说要和雷春虎搭伴去看她奶达时,雷春虎惊讶地张着嘴,他怎么也想不到雷炳文是赵梦的奶达,赵梦这个城里娃竟然在他们雷家洼有一个奶达。
梦梦很自豪地催促雷春虎:“走哇。你不走我走了。”
“哦。”雷春虎惊魂未定,半信半疑地看梦梦一眼,推车子去了。
梦梦和雷春虎一路都在聊炳文的事,雷春虎敬佩地看着赵梦,仿佛赵梦就是他写的那个英雄。梦梦也很自豪,感觉那个英雄就是她似的,可一进门,看见炳文在炕上躺着,梦梦的自豪一下子就塌了,英雄的事也抛到脑后去了,抱住炳文哭开了。
“傻娃,哭啥哩?达这是光荣负伤,达修‘红卫渠’受的伤,心里受活得很。等我好了,我还要上渠去哩。”官运妈说:“你说你,不叫你去你非去。这下好,力没出多少,看给人添多少事。”
双牛来了,听见这话,说:“婶,你这话不对。我叔对咱雷家洼的贡献老实大了,这一次公社要表彰修渠的好人好事,我把我叔报上去了。”官运妈看着双牛,很无奈地说:“贡献大?你看这把人害成啥了。光害屋里人也倒罢了,把队里也带累上了。”双牛笑道:“婶,你不懂。公社说了,就是要大张旗鼓地表彰像我叔这样的人,要是全公社的人都像我叔这么往前扑,那共产主义的日子就不远了。婶,我叔这一次给咱雷家洼长脸了,这一下,满庆镇的人都知道咱雷家洼的人不是孬种,咱地方不好,咱过日子的劲头可一点不比旁的地方差。”炳文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我就是觉得有了‘红卫渠’咱雷家洼的日子就旺了。我没想那么多。”
双牛说:“行了,你好好养伤。我还忙着哩。我走了,有事言传,应该的。‘红卫渠’已经有眉目了,等你好了,我扶你看去。”炳文笑道:“这我爱听。”
双牛走了,官运妈说:“你就害人吧。你把人都搅得稀乱你就歇下了。”
炳文不说话了,他也为自己运气这么差,力没出多少反给大家添乱难受着哩。
官运妈出去了,梦梦问:“达,你为啥一定要去修‘红卫渠’?你都这么大年纪了。”
“傻娃,‘红卫渠’是啥?是咱的祖庙。达能不去吗?”炳文的话没一点英雄气概,很像一个抱住“四旧”不放的老顽固。梦梦看着奶达,无法把奶达和雷春虎写的那个英雄联系起来。
“可村里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你这么大年纪……”
“嗨,傻娃,给你说是修祖庙哩。修祖庙谁不想去?给你说,能修上祖庙,那是光荣。”炳文说着,慢慢朝外挪。挪到炕边,探了头往外看,梦梦问:“达,你找啥?”
“你妈哩?”
红英进来了,她是前几天回来的,跟官运一块回来的。官运有事先走了,叫红英留下多照顾炳文几天。
“达,你看啥哩?”炳文还是那话:“你妈哩?”红英想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想上厕所?”炳文支支吾吾没说出个子丑寅卯。红英走过来将炳文身上的被单揭了,说:“达,我扶你。”炳文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给我叫一下你妈。”
官运妈过来了,说:“你叫红英扶你去嘛。怕啥,又不是外人。”炳文还是支支吾吾不情愿,他看了官运妈一眼,官运妈说:“看我做啥!屙尿都在屋里,屋里还待人不?”说着走出去了,红英说:“达,你看你,我是你的媳妇,就是你的娃。你甭想那么多,我搀你。”
炳文看官运妈走了,没奈何,就硬着头皮由媳妇搀扶。梦梦也过来扶,炳文赶紧一推:“我娃待下,达不用你搀。”梦梦说:“我和我红英姐把你搀到里边我出来。”红英也说:“你叫娃搀嘛,娃的心嘛。”炳文便由着红英和梦梦把他搀到后院,嘟囔说:“要是宝儿在就好了。”
梦梦把她奶达搀进茅厕就出来了。茅厕外有一棵皂荚树,说是盖这房的时候就栽了,现在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皂荚已经长出来了,一串一串的,娇嫩鲜亮。
炳文靠在墙上,对红英说:“你也出去。”
红英不出去,帮着炳文解腰带。解完了,背转过身,用左肩顶住炳文的身子,右手从后边帮炳文提着裤腰。炳文只好用那只好手利索了前边的裤子,可是他尿不出来,他别扭得很。当着媳妇面发出那样的声音,他所有的器官都紧张,他尿不出来。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红英觉出了炳文的尴尬,说:“达,你甭急……你也甭怪我妈。你想,成天在屋里上厕所,你待着也不好。我不在,没法。我在,搀你出来,也活动活动,透透气。”
炳文眼里有了泪花,心里也放松了许多,说:“不急。我不急。”
红英在的那些天,炳文每天都由红英搀着上厕所,小便是,大便更是,这让炳文很是欣慰。官运恋上这媳妇看上去有些不入辙,其实心底善良,心也细得很。一般媳妇谁愿意受这罪?别说媳妇,就是女子有几个能受住这罪累?想到这儿,炳文心里酸了一下,唉,自他受了伤,官运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说话也冰声冷气。他知道她爱干净,也没力气扶他,但她也不想一下,啥事推给媳妇,这事能推给媳妇吗?
这事成了炳文心里的疙瘩。要说炳文这一辈子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二十七岁娶下官运妈,事事依着她顺着她,可这事老汉心里过不去,成了一个坎。他见着媳妇别扭,看着老婆也不爱搭理。他吃得越来越少,给他水,他也总是说“放下,一会儿喝”,可过了一会儿去看,水还在那儿放着,一口也没喝。
红英说:“达,你要喝水哩。不喝水大便不畅,还爱上火。”
红英说话没遮没拦,炳文不爱听。可炳文知道是为他好哩,也不计较,说:“不渴。”
红英在家待了些日子,炳文总算能下炕了。红英说:“达,那我走呀。有时间我再回来看你。”炳文说:“去,赶紧去。你是公家人,耽搁不起。都是达把你害的。”炳文的嗓子丝丝拉拉,像被蛛网缠住了。
红英说:“达,不难过。星期天我就回来。”炳文说:“不用不用,我能行了。瑞珠过些天……”官运妈过来了,催道:“赶紧走,听你达啰唆。迟了跟不上车了。”
“那我走了。”红英给达和妈摆了个手,一蹦一跳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唱,手舞足蹈的,官运妈说:“没个女娃样。”
炳文没说话,看着红英走远了,扶住门回过身,拄着拐杖一瘸一跛往屋里去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