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和皎然:缁素之交 一生茶缘
唐上元元年(760年),陆羽从升州(今江苏南京)栖霞寺转赴苕溪,结识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茶道师友——皎然。皎然,俗姓谢字清昼,湖州(今浙江吴兴)人,是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后人。他早年笃信佛教,天宝后期在杭州灵隐寺受戒出家,后徙居湖州乌程杼山妙喜寺为住持。
皎然是唐代著名高僧,也是品味高雅超然、饮茶、植茶、知茶、爱茶的茶人,写了很多意涵丰富的茶诗。“安史之乱”期间,淮河居民渡长江以避战乱。陆羽也随众渡江,来到湖州妙喜寺,与皎然一见如故成忘年“缁素之交”。
唐大历八年(773年),陆羽在妙喜寺旁修建茶亭,得到皎然和湖州刺史颜真卿的鼎力相助。茶亭按天干地支纪年法建成于癸丑岁癸卯月癸亥日,故名“三癸亭”。 “三癸亭”之“三绝”——茶圣陆羽修筑茶亭、书法大家颜真卿命名题字、一代诗僧皎然赋诗以记,传为一时佳话,也成为湖州的名迹胜景之一。
皎然《奉和颜使君真卿与陆处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
秋意西山多,列岑萦左次。缮亭历三癸,疏趾邻什寺。元化隐灵踪,始君启高诔。诛榛养翘楚,鞭草理芳穗。俯砌披水容,逼天扫峰翠。境新耳目换,物远风烟异。倚石忘世情,援云得真意。嘉林幸勿剪,禅侣欣可庇。卫法大臣过,佐游群英萃。龙池护清澈,虎节到深邃。徒想嵊顶期,于今没遗记。
茶亭建于秋意盎然之西山,处山水烟波之间,居摇翠掩木之境,左侧次第萦绕高耸秀拔的群山,毗邻古刹寺宇,清幽穆静。杼山的湖光山色、草木岩石与庄严的寺院和新建茶亭悠融一体,人游其间可“倚石忘世情,援云得真意”。接着笔调一扬,赞陆羽为茶界翘楚,开风气之先,建亭时珍惜嘉木,“嘉林幸勿剪,禅侣欣可庇”,叹造化之妙,歌地杰人灵臻“天人合一”之境。又记当日群贤毕至之盛况,山水佳境更添人文情怀。
二、以茶助禅
唐代禅宗重视以茶助禅。皎然作为一代高僧,其慧根、觉悟、心性皆超然物外,于茶禅之道更是见解独到。《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即将“茶饮”提升至“悟道”高度: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诗中茶意清新脱俗:越地友人赠剡溪名茶,采金色茶叶嫩芽,置金鼎茶炉烹煮,白瓷茶碗漂青色茶汤,恰似天仙畅饮之琼浆玉液。一饮去昏寐,天地静逸情志爽。再饮神思净,如飞雨忽降轻洒微尘。三饮悟得真道,堪破世间烦扰。世人不知茶清高,皆好饮酒以陶醉,无论毕卓夜饮酒瓮边,还是陶潜醉酒东篱下,或是崔侯畅饮意未尽,均不如道家丹丘子洞悉饮茶之奥妙真道。
皎然与陆羽皆爱茶,故交往甚笃,常有诗文酬赠唱和。皎然留下多篇记载寻访、聚别陆羽的诗作,如《寻陆鸿渐不遇》: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借邻居之口描陆羽逍遥尘外的高人形象,尽得禅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意旨。
首联二句,写陆羽移居城郭之旁,沿野径穿桑麻,方见其宅。颔联用典陶诗,描写篱旁新植菊株,秋日尚未开花。两句一正一反,颇有陶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风。颈联二句写诗人叩友人家门,既无人应亦无狗吠。只好问询西邻。尾联二句写邻居告知陆羽已去山里,夕阳西下之时才会归家。
陆羽四处访茶,早出晚归行踪不定,其自传谓:“上元初,结庐于苕溪之湄,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谭讌永日。常扁舟往山寺,随身惟纱巾、藤鞵、裋褐、犊鼻。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故楚人相谓,陆子盖今之接舆也。”
唐上元初年,陆羽在湖州苕溪边建一座茅屋,闭门读书,或与和尚、隐士谈天饮茶,朗读佛经,吟咏古诗;或驾小船往来于山寺之间,杖敲树木,用手拨流水,流连徘徊;或独自一人行走山野,随身只带一条纱巾、一双藤鞋、一件短布衣、一条短裤,至天黑游兴尽,号啕大哭回家。当地人传说:“陆先生大概是现代的楚狂接舆吧。”
诗人心潮低落日,正是诗愫泉涌时。皎然的酬赠诗中有许多寻访陆羽而不遇的诗作。《访陆处士羽》:“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春泉。莫是沧浪子,悠悠一钓船。” 诗人访友不遇,思念万分,浮想友人在何山弄泉饮茗,在何湖独钓孤舟?
《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远客殊未归,我来几惆怅。叩关一日不见人,绕屋寒花笑相向。寒花寂寂遍荒阡,柳色萧萧愁暮蝉。行人无数不相识,独立云阳古驿边。凤翅山中思本寺,离心远水共悠然。他日相期那可定,闲僧著处即经年。”陆羽隐居山野,独来独往,行踪自适,难能访遇。“鱼竿村口望归船”,“归船不见见寒烟”,写寻友不遇又无尽思盼的惆怅心情,跃然纸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离别时的怅然若失,恰恰衬托出相聚时的意兴湍飞。皎然和陆羽以茶相知,相聚品茗,神合意契,深情厚谊。如《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倡导以茶代酒茶中三昧的品茗风尚。
古代中国,研究经学被视为士人正途。诸如茶学、茶艺之类难入正学之列。而陆羽的时代,始终存在儒释之争。释家为了维护佛学体系,构建了一个由历代祖师一脉相承的传授体系,即“法统”。陆羽或由于时代背景和个人原因,并未传承皎然的茶道法统。
陆羽一生与佛寺结缘,长期受佛学熏陶,撰写《茶经》更得名僧皎然倾心相助。但《茶经》并无明显的佛学禅印,或与其追崇儒家忧国忧民、经世济用的士大夫思想理念有关。其著述皆痛感于当时社会现实而心潮澎湃、有感而发。
安史之乱,作《四悲诗》以抒悲愤之情;刘展割据江淮地区造反,又作《天之未明赋》。还著有《君臣契》三卷,《源解》三十卷,《江表四姓谱》八卷,《南北人物志》十卷,《吴兴历官记》三卷,《湖州刺史记》一卷,《茶经》三卷,《占梦》上中下三卷,一起收藏在粗布袋内。
陆羽自传道:“自禄山乱中原,为《四悲诗》,刘展窥江淮,作《天之未明赋》,皆见感激,当时行哭涕泗。著《君臣契》三卷,《源解》三十卷,《江表四姓谱》八卷,《南北人物志》十卷,《吴兴历官记》三卷,《湖州刺史记》一卷,《茶经》三卷,《占梦》上、中、下三卷,并贮于褐布囊。”
陆羽一生坎坷,却常遇贵人相助。孤遗西滨,被智积禅师领养;幼年之时,又托养于李儒家中,被李公视为养子;离开龙盖寺,受竟陵太守李齐物之赏识,被推荐到邹夫子门下研习儒学;学成下山,至竟陵司马崔国辅府中做幕僚。因颜真卿力荐,《茶经》被收入《韵海镜源》,付梓面世。《茶经》面世后,常伯熊的鼎力示范推广其茶艺茶道。
陆羽与皎然自湖州一遇,结为“缁素之交”,二人情义终身不渝。唐贞元末,陆羽卒于古稀之年,与皎然同葬于杼山。茶圣与茶僧,品茗咏诗、纵论茶道、生死相伴!唐人孟郊《送陆畅归湖州因凭题故人皎然塔陆羽坟》一诗:“杼山砖塔禅,竟陵广宵翁”,“不然洛岸亭,归死为大同”。
湖州皎然塔
但陆羽与皎然的茶学理念并不完全相同。皎然偏爱白瓷茶碗,欣赏“素瓷雪色缥沫香”;陆羽却推崇茶碗“青则益茶”,可见在茶道美学上更近于儒家的实用功利。陆羽煎茶之“三沸”、“三碗”,皆属技艺茶艺的层面,并未感悟和升华到皎然“以茶悟禅”的茶道美学。
湖州陆羽墓
以陆羽的悟性,或许并非不知而是不为,也许皎然因此而谓“楚人茶经虚得名”(皎然《饮茶歌送郑荣》)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麹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君子以茶相交,如茶如水点滴在心,陆羽-皎然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