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的爱与绝望

文化   文化   2024-07-11 17: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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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作家对婚姻之爱的独特而教条式的怀疑在樋口一叶的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樋口一叶


我也想过,哪怕是住在九尺二间的连檐房里也好,去找一个合适的夫君结婚成家。可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竟有些人信以为真,想把这种下流的女人娶作老婆。嫁了人就不再发愁了吗?成了夫妻就能心满意足了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浊流》(1895年)的主人公阿力想找一个“合适的夫君结婚成家”,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在一个名叫菊井的酒屋里做下等娼妇,即便遇到了想娶自己做老婆的男人,她依然对结婚是否能“心满意足”一事缺乏信心。


说起来,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甚至一天不见就越发想你。可是,如果你说出想娶我做老婆的话,我又该如何是好呢?做你的老婆不太情愿,不在一起又想你。用一句话说,我就是天生风流的女人。


《浊流》电影剧照


即便从初次见面时就对结城朝之助产生了好感,甚至达到了一天不见便难以忍受的异常“喜欢”的程度,然而一旦被问到“是否能做老婆”的问题时,阿力坦言“又该如何是好呢”,可见对此她并不情愿。虽然对于阿力来说,与人品不差的朝之助结婚是脱离私娼这一苦海的绝佳机会,但是她为何介意做他的妻子呢?


阿力心中不存在提出“婚姻的结合可以给予男女关系最大的满足感”的夫妻之爱至上主义。从阿力自己承认“不在一起又想你”“用一句话说我就是天生风流的女人”的话语中,烟花女子的审美意识在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的紧张关系中享受恋爱。但是并不能说这种可见一斑。她认为比起用婚姻的形式保障彼此间的关系,她更渴望观点与《炮烙之刑》和《她的生活》中良家女子对婚姻之爱的怀疑完全相同。良家女子乐观地期待着从婚姻制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她们认为只有这样女性才会获得爱的自由。然而阿力并没有如此乐观地看待男女自由恋爱的解放,而是相当悲观地理解“爱”的本身。这种看法缘于她身为烟花女子的痛苦的经历。对于阿力来说,与已有妻儿的源七的恋爱本应是自由之爱的体现,但这份爱却伤害了源七的妻子阿初及其孩子。只要有人讴歌感情的自由,就会有人受伤和悲叹。所谓自由之爱的实现,不是给众人带来完美的幸福,而往往会产生伤害他人的危险,这或许是阿力通过与源七之间残酷的恋情总结出的痛苦感受。在《心》和《从此以后》中,描写友情和异性之爱的纠葛的漱石揭示了这种“爱”的残酷的一面。一叶也同样看清了爱情可以伤害他人的残忍性。


阿力给源七的儿子太吉郎买点心之类的东西,她的诚意至少是对自己在不经意间伤害到的人的一种赎罪。然而此番好意只会令源七之妻阿初感到侮辱。纠缠在爱之中的赎罪并不能如此简单地完成。一叶鲜明地刻画出了阿力以化身为“鬼大姐”来表达对源七的爱,并从此陷入寸步难行的窘境。可以看出诸如《炮烙之刑》中的龙子之类的女性,她们的性格是毫不介意爱情可以伤害他人的这一黑暗面,只要自己获得感情上的自由就好。这类女性即便一如阿力对已有妻儿的男性抱有好感,也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其他女性,她们往往认为只要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便万事大吉。然而,《浊流》中的阿力身为私娼,切身体验了男女关系的黑暗面,因此她无法对他人的不幸不屑一顾。她心中对于婚姻的怀疑比《炮烙之刑》和《她的生活》中的女性更为根深蒂固。对这两部作品中的女性们来说,婚姻否定性的一面只是自己感情自由(若能翻身,便可恣意妄为)的束缚,但是《浊流》中的阿力是对“无论如何必然会伤害他人”的男女关系中内在的残酷性本身产生绝望。因此,她无法天真地追求那种与喜欢的人结婚、“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幸福。


1953年公映的《浊流》电影版


当面对朝之助时,阿力想起自己也曾经“准备了一套浴衣”与源七一同出行,她依然忘不了与源七间的爱恋,而这原本是将婚姻的可能性置之度外、一心奔向感情的自由的恋爱。但是,即便如此深爱着源七,她也没有与之情死的勇气。那是因为她无时无刻不用冷静的目光来审视男女关系。即使“爱”是如此美妙的东西,它也不能被幻梦所掩盖。她想必通过与源七之间的恋爱领悟到,“爱”是一场不仅是第三者,甚至连相信彼此相爱的当事人双方也必然会受伤的血淋淋的战役。她看穿了爱情的绝望,无法再相信对方可以和自己约定来世幸福的爱恋。阿力和源七最终也没有发生强迫式的殉情,这一结果反映出了阿力复杂的心境。


“那个姑娘被那种家伙看中了,实在太可怜啦!”


“不,听说是双方同意的呢。……女的因为对方是过去的老相好,从情义上讲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要求吧。……”


“像那种女人懂得什么情义?……是从背后挨了一刀,脸上也有擦伤,还从脖子上刺进一刀,另外还有很多伤痕,她的 确是在想要逃跑时挨了刀子。……”


不论是“双方同意”还是“在想要逃跑时挨了刀子”,“众说纷纭”且毫无定论的二人的死至少不是明快的情死,其情节起伏跌宕。在此,比起查明两人情死的真相,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真相含糊其辞这一做法本身。一叶无意于向读者推理情死的真相,她只想表明这不是明快的情死这一事实本身。


近松笔下那些相信“三途川的河水没有阻挡者,也无人能阻挡”(《曾根崎情死》)的女性期待着能在来世与恋人融为一体,她们对男女关系本身抱着一个坚定的梦。她们是“用色引导,教授感情”的爱洛斯女神,可以完成性与死的具有神话色彩的融合。然而,即便生在近代的下等娼妇阿力是个烟花女子,她也已经不对任何人抱有这种接近于信仰的爱了。对于源七与阿力的交际过往,作品并未进行详细的描述,但是阿力深知“爱”是何等伤人,何等耗神费心,伴随着何等烦恼和痛苦,她再也无法天真地相信“爱”了。源七完成了“完美的切腹”,可见他将爱的完成寄托于来世,但是阿力丧失了这种对爱的本身的信仰,因此她无心单纯地在死亡中寻求爱的完成。一叶与漱石作品中体现的观点相同,他们肯定了“爱=死”的神话的崩溃。同时,烟花女子失去了在近松和镜花的作品中那种作为“性(爱)与死的女神”之象征的功能,说明女主人公的形象已经丧失了神话性的特点。可以说一叶从女性的立场,将男性作家编织的作为爱洛斯女神的虚幻的烟花女子形象,变成了更接近现实人类的形象。


曾经登上过5000日元纸币上的一叶形象


然而,一叶并没有将其视为女性解放论而从类似于女权论者的角度提出这一观点,她只是揭示出男女关系内部本身存在的绝望。


此恨绵绵无绝期,不知灵魂为何物。据说有人看见有个细长的发光物体,时常在被大家叫做“寺院山”的土岗上飞来飞去。


死去的男女,在来世也未能沉醉于“幸福地融为一体”的感受中,而是永远地迷失方向。《浊流》“通过描写私娼这一生活在社会黑暗面的女性的不幸的男女关系,揭示出受压抑的女性的悲剧”,然而这种女性解放论式的解释!并不足以涵盖所有。倘若如此,阿力遇到朝之助这样的对象却将其拒绝的心理便无从解释。这部作品包含着存在于男女关系中更为深刻的宿命般的悲剧性,这一点带领《浊流》达到超越了单纯的社会派小说的境界。恐怕无法让天真地相信“结婚= 束缚、不结婚= 自由”这一范式的良家女子,道出这种对爱情本身的深刻的绝望。小说中出场的良家女子为探索自由之爱或寻找经济条件良好的婚姻对象而忙得不亦乐乎,她们无暇顾及爱本身充斥着的恐怖的绝望。正因为一叶尚未被断言烟花女子是“下贱”和“野蛮”的精英主义的女性观所浸染,她才有可能通过烟花女子的视角更为深刻地洞察“爱”。


图书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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