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山寨版《水浒传》，带红了这个旅游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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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山市位于千叶县南端，也就是房总半岛的南端，与南房总市、锯南町、鸭川市连城一片，明治以前叫安房国。濒临东京湾，精准地说，濒临东京湾里的一个小湾——馆山湾，水波不兴，海面如镜，也叫镜浦湾。房总半岛和三浦半岛合抱而成东京湾，房总大、三浦小，从馆山这里纵目，可以越过更远处的伊豆半岛，遥望日落富士山。

地图上的安房国

市南有小山，时当四月下旬，樱花还开着，各色杜鹃已争艳。山虽然不高，却足以俯瞰市街和海湾。山上有一座城楼，建于1982年，三重檐四层，楼内是八犬传博物馆。八犬传指《南总里见八犬传》，这部演义小说的主要舞台在安房国，所以馆山市就有了这个博物馆，展示江户时代雕版印刷的版本等。

国立国会图书馆收藏的《南总里见八犬传》

作者是曲亭马琴（1767-1848），本姓泷泽，用这个笔名写戏作。家庭出身是下级武士，一度学医，却更好儒学。二十七岁娶鞋铺寡妇为妻，入赘经商，但丈母娘一死便关了门，恢复本姓，写小说去也。1803年刊行《俳谐岁时记》，收集二千六百多个季语，加以分类解说，开季语事典用岁时记之名的先河。江户时代以游戏之心写通俗小说等，叫戏作。样式有多种，其一叫读本，以文章为主，类似我国曾有过的绣像小说。年将不惑，马琴开始用心写读本，杰作频出，乃至名声压过他师事的山东京传。1814年起笔写《八犬传》，像杂志连载一样，一本接一本刊行，1842年收笔，真可谓毕生大业。

曲亭马琴画像，出自《国文学名家肖像集》

位于东京都江东区的“泷泽马琴诞生地”纪念碑

马琴用汉文作序，有云：“初，里见氏之兴于安房也，德谊以率众，英略以摧坚。平吞二总，传之于十世。威服八州，良为百将冠。”里见氏，指里见义实。二总是上总国（南总，千叶县中部）和下总国（北总，千叶县北部及茨城县局部），与安房国合称房总。据说里见一族生活在长野县，里见义实来到安房国，成为房总里见家之祖。传续十代，掌控安房国，称霸房总。但关于里见义实，研究者或曰史有其人，或曰查无实证。这个读物是日本古典文学里最长的，规模宏大。宏大的不是时间，时间上只写了里见家两代，而是空间，八名犬士的用武之地遍及关东各地。

歌川广重绘《六十余州名所图绘-安房小湊内浦》

短序又写道：“一日低迷思寝……有客自南总来，语次及八犬士事实，其说与军记所传者不同。敲之则曰：曾出于里老口碑，敢请主人识之。予曰：诺，吾将广异闻。客喜而退。予送之于柴门下。有卧狗在门傍，予忙乎踏其尾，苦声倏发于足下。愕然觉来，则南柯一梦也。”可知，马琴这是把稗官野史和乡野口传混合成小说，如南柯一梦。读小说但求一乐，姑妄听之，不必将小说家言当作史实来较真。马琴在第二辑自序中也有言：“信言不美，可以警后学；美言不信，可以娱妇幼。”

明治年间俳人正冈子规爱读《八犬传》，旅游房总半岛作俳句，题为“寻八犬传古迹，道中遇雨”，诗曰：“蓑衣斗笠呀/马琴也不曾知道/山间这雨景”（蓑笠や馬琴もしらぬ山の景，见《隐蓑俳句集》，隐蓑令人联想马琴的别号之一蓑笠渔隐）。马琴没来过房总半岛，但小说里的地名大都是真实所在。这是日本小说的一个特色，一旦小说出了名，写到的地方就变成旅游景点。《八犬传》最精彩的部分是开场，场所设定在房总半岛的富山。

千叶县富山

话说室町时代的嘉吉元年（1441），下总国结城（茨城县结城市）的城池即将被幕府大军攻破，武将里见季基嘱嫡子义实突围逃生，伺机重振家业。里见义实年不满二十，武勇智略胜过父祖，其才也长于文道。带两名家臣逃到相模国（神奈川县）的三浦，船横渡海峡，在房总半岛最南端的白浜上岸。

日本叫白浜的地方（汉译日本的人名地名惯用“汉字照搬法”，所以除了习以为常的横滨，都照搬浜字），从冲绳到北海道有五十二处，例如纪伊半岛的白浜、伊豆半岛的白浜。安房国也有几处，按书中所言，义实登陆的白浜应该是千叶县南房总市的白浜。那里有一座野岛崎灯塔，碧海蓝天，灯塔是白的。明治初年法国人设计，乃日本最早的八座西洋式灯塔之一。岩石上镶嵌了一块铜牌：里见义实公上陆之地。附近有严岛神社，这鸭头不是那丫头，不能跟广岛湾里的日本三景之一严岛神社相比。殿堂破旧，有一根木头却煞是养眼，雕成男根状，油漆亮光，令人感叹大和民族的土俗至今保持原始性。

千叶县馆山市的安房神社

义实上陆时，安房国有四郡，山下定包独占两郡，安西氏和麻吕氏各据一郡。义实求助于馆山城主安西景连，却被要求三天之内抓来鲤鱼。他不知道安房国没有鲤鱼，四下里垂钓，遇见金碗八郎。他是泷田城主神余光弘的家臣。光弘耽于酒色，宠臣山下定包与光弘的爱妾玉梓通奸，将光弘谋杀，霸占其领地。八郎为主子复仇，协助义实起兵。义实率小凑（安房国东端，今属鸭川市）村民击溃了定包，成为泷田城主，与夺取了麻吕氏领地的安西景连二分安房国。听从八郎的劝谏，义实食言，杀掉了玉梓，她死前诅咒里见家子孙变成狗。八郎不事二主而切腹，义实做介错（补刀）。义实娶上总国椎津城（遗址在千叶县市原市）城主之女，生了个女儿叫伏姬。昼夜哭闹，三岁也不笑,母亲带她去洲崎（馆山市的海岬）的灵窟许愿，归途遇耄耋老翁，有如修验道始祖役行者，为伏姬唱诵真言，又从怀中取出一串有一百零八颗水晶珠子的念珠挂在她衣领上。其中八颗大珠子刻了八个字：仁、义、礼、智、忠、信、孝、悌。伏姬长大成人，义实有意把她许配给金碗八郎之子大辅。

今天富山上的“伏姫笼窟”，内部有“仁义礼智忠信考悌”的八颗珠子

伏姬十六岁那年，里见义实的领地闹灾，安西景连率军围攻。义实有一条老狗，叫八房，喝富山一只狸（貉）的奶长大。义实一筹莫展，摸着狗头说：你要是能潜入敌阵，咬死敌将，我就把伏姬嫁给你。说罢哈哈一笑，和断粮七天的将士以水代酒，准备决一死战。忽闻外面狗叫，八房竟然叼回来景连的首级。义实军开城出击，大败来犯之敌，兼并安西氏领地，统一安房国。

安西景连的首级与八房，月冈芳年绘《美勇水浒传・里见二郎太郎义成》

无论给什么好吃的，八房都是狗不理，挣脱锁链，扑倒正在看书的伏姬。义实大怒，要刺杀八房。伏姬挡在父与犬之间，说：这是前生的因缘，那就嫁狗随狗吧。挂上念珠，拿了法华经和笔墨等，坐上狗背而去。义实派百人追踪，八房奔跑如飞，哪里追得上。跑了一夜，进入富山深处。母亲思念女儿，每月派人出寻，但渡不过激流，对岸云雾茫茫，那是另一个世界。

一年后金碗大辅归来，得知此事，携鸟枪进山。伏姬跟八房住在洞窟里，铺草而眠，日日诵法华经。八房为伏姬弄来蕨根木实，但伏姬见它发情，就手握护身刀，不许它近前，老狗只能眼睁睁吐舌垂涎。却不料狗气感孕，伏姬的肚子鼓起来。某日，伏姬给八房诵完法华经，对岸枪响，一弹击毙八房，一弹误杀伏姬。大辅进山洞，见状要切腹谢罪，这时义实也找来，予以制止。伏姬一时醒转，为自证清白，“拔出护身刀，猛地插进肚子里。从创口闪出一朵白气，裹着挂在衣领上的水晶念珠升上虚空，忽地断离，顿时一百颗珠子纷纷坠地，空中还留有八颗，灿然发光，无异于流星，散失八方。”

伏姫神与犬江亲兵卫，歌川国芳绘《本朝水浒传刚勇八百人之一・犬江亲兵卫仁》

佛家有名诠自性之说，以名称显示事物的自性，原来“八房”这两个字是一尸八方的意思。伏姬生在三伏天，取伏字为名，但这个字拆开，寓意人随犬。大辅拿起伏姬的血刃又要切腹，义实说：我来砍你的头。大辅道声谢，义实挥刀削掉他的发髻。大辅把犬字拆开，法号ゝ大（且读作点大），将伏姬遗骸葬在山洞里，诵法华经四十余日，下山去各地寻找那八颗珠子。这位ゝ大和尚犹如一条线，把八颗珠子即八犬士的故事串联在一起。不久义实把家督让给儿子义成，赋闲泷田城，义成在稻村筑城。

读《八犬传》认识了一个汉字：慭，假名写作なまじ，中文读yìn。学马琴拆字，诗曰：犬心来何处，奶妈富山狸，八珠化八士，善果因伏姬。

书中写道：“富山乃安房国第一高峰，与伊予岳相伯仲。据说攀登其巅，甚至能望见浪拍那古、洲崎、七浦。山中全无人家，巨树垂蔽日之枝，荆棘埋樵夫之路，苔滑雾深。”房总丘陵起伏多山，但山都不高，富山标高349米（伊予岳336米），相当于富士山的十分之一。富山这个称呼来自天富命，传说他开拓阿波国（德岛县），又开拓安房国，所以阿波与安房同音。富山标高349米，南北隆起双峰。乘坐JR外房总线，在南房总市西北的岩井站下车，站前广场立着招牌：八犬传浪漫之乡，附近有富山登山口。山不高而路长，来回需要三小时。半山腰的海蚀洞被修成伏姬笼窟，称之为史迹。近年修建了山门，白墙黑瓦。进山门，斜坡上有犬冢，埋葬妖犬八房，这个后造史迹与《八犬传》不符，书中写八房被埋在一株老桧树下，在伏姬葬身之处的戌方（西北方），相距三丈。似乎除了登山者，少有人专程游览。

八颗珠子飞散八方，八条犬士在各地出生，身上某处都有个牡丹形状的痣，这是八房毛色的印记。各自经历了离奇的人生，离合聚散，二十多年后被ゝ大和尚带回安房的里见家。战斗结束了，犬士们请ゝ大为敌我双方施饿鬼，他怒道：杀了之后做佛事，当初就不该杀。这就是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心态吧，日本也颇为常见，譬如捕鲸吃了肉，还要给鲸鱼造冢供养。

安房国主里见义成在白浜建家庙，名为延命寺。住持ゝ大和尚为结城之战阵亡的里见季基做七天大法会，安房国四郡以及上下二总寺社的住持悉数到场。延命寺的原型是一座曹洞宗古刹，位于义实的居城泷田城和义成的本城稻村城正中间，但寺传是义成的儿子发愿建立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才有“延命寺义成赏牡丹花，富山窟念戍见遗题歌”。ゝ大和尚道：那水晶念珠是役行者的灵物，不可落入凡僧之手，所以造五十尊佛像，用百颗念珠镶嵌眼睛，八犬士的珠子做须弥四天王的八只眼。二十五尊佛、二十五尊菩萨埋在锯山。此山乃房总第一佛地，今日播佛种，二三百年后将造立五百石佛亦未可知。

锯山坐落在国境，南为安房国，北为上总国，大半属于曹洞宗日本寺。第九世禅师发愿，信徒供养，由上总国樱井（今属千叶县木更津市）的石工率二十七名徒弟雕造佛像，费时二十一年，1798年竣工。十六年后的1814年《八犬传》第一辑刊行，所以马琴敢于让ゝ大和尚在1500年预言“二三百年后将造立五百石佛”。据说现在遍山有佛菩萨罗汉石像1,553尊，至于马琴所言，ゝ大的法嗣念戍等埋藏的五十尊当然是无迹可寻。

《南总里见八犬传》（1830年）中的插图（柳川重宣画）

小说结尾“大团圆”。里见义成重赏八犬士其忠其功，各赏一城，并且把八个女儿嫁给他们。八女隔帘牵红线，八犬士牵红线另一头，牵到谁娶谁，终归是嫁狗随狗。八犬士被朝廷赐姓金碗，就是说，他们的父亲不是狗，而是金碗大辅。这位ゝ大和尚也获得法师号，消失在富山石窟中。后来八犬士传家给儿子们，在富山里结庵，得道成仙。

曲亭马琴写这部小说，如序中所言：“窃取唐山故事，撮合以缀之。”“如伏姬嫁八房，仿高辛氏以其女妻盘瓠。”伏姬的故事几乎全盘抄袭高辛氏，大概马琴读的是《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赐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盘瓠。下令之后，盘瓠俄顷衔一头泊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且谓盘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妻盘瓠。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帝悲思之，遣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

又如里见义实与安西景连的纠葛，先是景连领地灾荒，义实伸手援助，轮到义实领地饥馑，景连却乘机夺城。这是拿来了《史记・秦本纪》：晋旱，来请粟，秦与之粟，而秦饥，请粟于晋，晋因其饥伐之。

《八犬传》的主题是劝善惩恶，何为善？即八犬士秉赋的仁义礼智忠信孝悌。马琴说“创作该小说，推因说果，以醒妇孺”，不过是说说而已，实际上做不到。常听说江户时代识字率高，但妇孺识的是假名，并不是汉字。黄遵宪清末驻日，亲历了明治社会，在《日本国志》中写道：“苟使日本无假名，则识字者几无。”“专用假名以成文者，今市井细民、闾巷妇女通用之文是也。”《八犬传》的文体是和汉混淆，满纸的汉字，哪里是市井细民、闾巷妇女读得来的。况且作者是江户时代最博学的小说家，又有炫学之癖，行文间随处引经据典。例如第一回《季基遗训死节/白龙挟云归南》，写义实逃到三浦半岛，风雨或晦或明，云中忽现白龙，放光卷浪，投南飞去，见此吉兆，他决然乘快船前往安房国。写到此，马琴大摆龙门阵，龙有九子云云，乃至被讥为龙学。幸而江户时代还没有著作权之说，任人盗版或改写，于是有《假名读八犬传》之类上市，远远比原作《八犬传》畅销，使读者层从武士、商人等知识层下沉到一般庶民，得以普世。

《八犬传》近乎《水浒传》的山寨版，中国白话小说的海外别传。当时模仿或抄袭是学问和本事，因为须懂得汉文，还要与实际相结合地编排。采用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尤为难能的是标题也用日语对仗。作者不时在书中交待，如七项“稗史作法”：主客、伏线、衬染、照应、反对、省笔、隐微。这些作法基本是元明戏曲、稗史的路数。至于隐微了什么呢？研究者认为曲亭马琴受水户学派尊皇思想的影响，笔下含勤王之意。马琴说他的隐微“有待百年以后的知音”，但他死后二十年明治维新，天皇就复辟了，发出王政复古大号令。

马琴的作品一直流行到明治年间。不破不立，1885年坪内逍遥提倡写实主义，创立西方式近代文学，拿《八犬传》开刀，贬斥犬士是“仁义八行的怪物，根本不是人”。1911年幸田露伴校订《八犬传》，称“马琴占据日本文学史上最高的地位”，森鸥外作序，说《八犬传》一书像圣经。饗庭篁村校订《马琴日记抄》，1917年芥川龙之介据之作短篇小说《戏作三昧》，描写马琴对艺术的执着与苦恼。

曲亭马琴写《八犬传》长达二十八年。全9辑，总计106册，第1辑到第8辑48册，而第9辑多达58册，只能说冗长，读它若不为消闲，那就是浪费时间。当今日本人读的几乎都不是《南总里见八犬传》原典，而是歌舞伎、小说、电视剧、连环画、动画、电影等改编的二手货。也有几种白话文译本，一律是摘译，尤其后部分章节只不过介绍一下内容罢了。

1954年东映拍摄的电影《里见八犬传》剧照

日本书店里有不少介绍名著的书，例如朝日新闻出版的丛书《名著入门》、作家大冈玲的《本书不得了 塞进了一百本名著》、学者石原千秋的《课本里见过的百篇名作》，NHK电视节目《名著的100分钟》已持续十年。起初颇不以为然，但现在想来，很多书确实不值得一读。对于现代人来说，一些古典文学也不再是文学，而是知识或教养，知道个大概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