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靡日本的中国博物学

文化   文化   2024-07-23 17: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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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永四年(1707,康熙四十六年),抵达长崎的清国商船中有一部文治堂藏板的《秘传花镜》。今宫内厅书陵部藏《舶载书目》第六册详记此本信息:


西湖陈扶摇彙辑 文治堂藏板

园林雅课/秘传花镜 西湖花隐陈昊子辑订

序 康熙戊辰药园丁澎题于扶荔堂东轩

序 同年  自序

序 同年  张国泰

卷一 花历新裁  卷二  课花十八法附十七则  卷三 花木类考

卷四 藤蔓类考  卷五  花草类考  卷六 养禽鸟法/养兽畜类法/养鳞介法/养昆虫法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文治堂本《花镜》


所谓“舶载书目”,即记录江户时清国商船自长崎输入的汉籍书目,长泽规矩也、大庭脩等学者推测这是长崎奉行编纂的书目。江户时代禁教之法极为峻烈,严禁一切基督教相关书籍流入,故而进口的汉籍首先要通过审核。长崎在江户时代直属幕府管辖,是允许输入外国文物的唯一港口,其最高行政长官称为长崎奉行。最初由长期当地博学的僧人或儒者负责检查书籍内容,贞享二年(1685)起专设“书物改役”一职,其下又设“书物改手传”四人、“书记役”三人、“加役”等,专门负责此项工作。


每当装载汉籍的清国商船(又称“唐船”)停靠长崎港宿町,先由专门的“书物目利”清点书籍套数,从宿町搬运至长崎孔庙(当时称“圣堂”,今“长崎圣堂”则多指称长崎天主堂)的仓库。“目利”是长崎会所专设的职位,负责鉴定进口商品价值、监管违法物品,滥觞于1629年设置的“鹿皮目利”,到1697年发展至16个领域,比如鉴定中国画的“唐绘目利”。长崎会所是专管对外贸易的机构,相当于今日的海关,拥有与清国、荷兰贸易所得的独占支配权,收益的一部分需上缴幕府。目利制定各商品价格后,若外国商人同意,则交易成立。


书籍搬运完成后,长崎会所再派出两名工作人员,与书物改役一起给书籍贴上封条。书物改役随后逐一检阅书籍目录、内容,确认有无违碍书籍,书记役、书物目利等共同检查。所有书籍经过严格审查之后,需要向长期会所提交报告。通过审核的书籍可以顺利进口,被送往江户幕府的御文库或各地大名、书商、读书人之手。书物改役还需要向长崎奉行提交报告书,罗列进口书目及提要,报告书最终上交幕府。《舶载书目》应该就是根据这些报告书整理而成,此外还有《齎来书目》《商舶载来书目》等多种不同的钞本,相关书目的整理研究,以大庭脩先生用力最深。


若发现涉及天主教知识的禁书,通常就地销毁,或对违禁部分加以涂抹,将之退还船商。船商也要受到相应的调查甚至惩罚,有时整船货物都拒绝接受,有时禁止船主再度赴日。书物改役的审核工作似乎十分彻底,不仅全面禁止西学书籍,一些记载天主教遗迹或相关人物事迹的地方志也遭到彻底禁绝。颇不可思议的是《帝京景物略》,一部关于北京地理风物历史的书籍,只因卷四有“天主堂”条、卷五有“利玛窦坟”条,也成了禁书。明和八年(1771,乾隆三十六年)五月,京都书肆同业组织刊行小册《禁书目录》,告诫同行切勿违背,《帝京景物略》赫然在列。


既有禁书,那么也有安全且受欢迎的书籍。《舶载书目》里尤其频见的是《十三经注疏》《五经大全》《监本四书》《四书大全》《康熙字典》《正字通》《字汇》《韵府群玉》《本草纲目》《三才图会》之类,主要是经学、字书、本草学、医学等领域的书籍。本文开篇提到的《秘传花镜》,与《群芳谱》《汝南圃史》等书一样,都属谱录类。丁澎作序的康熙戊辰年即康熙二十七年(1688),宝永四年是现存记录所见商船运来此书的最早年份,相距不到二十年。《秘传花镜》在《舶载书目》《齎来书目》《商舶载来书目》中还有享保四年(1719,康熙五十八年)一部一套(即一部一函)、享保九年(1724,雍正二年)一部一套、宝历四年(1754,乾隆十九年)一部一套、宝历九年(1759,乾隆二十四年)六部六套等记录。宝历九年同一批书籍中还有《十三经》五部八十套、《欧阳修集》二部十二套等等,看得出《花镜》一书在当时的日本需求不小。而在我国,《花镜》显然没有受到这般重视,因为作者无名,内容也与正统学问无关。


大约在享保十年(1725,雍正三年)正月,深受幕府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信赖的学者新井白石(1657—1725)致信儒者安积澹泊(1656—1738),提及《花镜》:


西湖陈淏子作,序康熙戊辰所作,一帙十卷。是雕花木之图,较之《本草纲目》等远为相似。约近《农政全书》之图水准。如今予有此书,图中多有可留意者。此书渡来时,平之丞尚在世,示我二三部,云此乃何等珍重之物。遂速购此书,其时尚在樱田,奏云宜速入藏御文库。


平之丞即儒者木下顺庵(1621—1699),曾任五代将军纲吉侍讲,是新井白石的恩师。他生前认为《花镜》价值极高,推荐给白石,白石遂为家宣购入此书。当时家宣还没有即位,住在甲府藩在江户樱田的藩邸内,这一时期家宣的藏书被称为“樱田本”。正德三年(1713),家宣即位后第五年,樱田本入藏幕府红叶山文库。享保四年(1719),白石编纂成解释日文语义的辞典《东雅》,在解释“射干”“燕子花”等条目时曾引用《花镜》。可知白石对《花镜》的兴趣是出于语言学的角度。宝永六年(1709),负责为家宣讲授《诗经》的本草学家稻生若水(1655—1715)编成名物类书籍《诗经小识》,其中亦见条目引用《花镜》。


说起来,新井白石也是积极拥戴幕府禁书政策的保守派,他认为天主教有造像、受戒、灌顶、诵经、念珠、天堂地狱轮回报应之说,与佛理无不相似,甚为浅陋。并感慨云:“明季人论及其国覆灭之故,天主教法居其一也。我国严禁其教,并非过防。非知几其神,谁能为之。以夷治夷,虽出于时之权宜,然遣虎驱狼,非无畏也。”他赞美幕府禁教令防患于未然,作为儒者,不仅批判天主教,也排斥佛理,故而认为以佛教排斥天主教是“以夷治夷”“遣虎驱狼”。


相比之下,荻生徂徕(1666—1728)思想就要开放许多。徂徕曾从友人处得到禁书《畸人十篇》,友人不知此书性质,徂徕阅后,始识天主教之说。“为燃犀照怪”,还转钞一部,并跋云:“天主教国禁至严矣。幽其人,俾不与外人见;却其书,俾海舶不货。以故寰内莫知其教所云何若已。噫,安知其革面包祸,或潜手它教也。其书弗存,将何以覈之哉,亦有司之过也。”徂徕认为,没有真正了解也无从真正抵制,严格禁教使世人不知天主教教理之究竟,使人难以真正辨别。因此全面禁毁书籍,也是官府之过。以如此正当的理由传抄禁书,也因他深受八代将军吉宗信任,而吉宗本人思想也较开明,主政时期曾放宽禁书之令,允许非涉基督教教理的西洋书籍进口,促进了兰学的流行。


荻生徂徕跋《畸人十篇》


再回到《花镜》。其实,早在元禄十二年(1699)正月十三日,七十岁的本草学家贝原益轩(1630—1714)已阅读了《花镜》(贝原益轩《玩古目录》),早于现存《舶载书目》的记载。宝永六年(1709),益轩刊成《大和本草》,卷一《论本草书》梳理本草学的发展脉络及传入日本的历史,罗列“《本草(集注)》外群书之中,载品物”的书目,有《尔雅》《南方草木传》《种树书》《稻品》《兽经》《花谱》《名花谱》《海味索引》《花史》《瓶花谱》《农桑辑要》等多种,网罗甚全,《花镜》也列于其中,可以推想当时日本本草学家的知识谱系。《大和本草》多有引用《花镜》之处,以此书和益轩的影响力,《花镜》在关心本草学、博物学的日本读者中广为人知,自不难想象。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兰山弟子谷文晁绘《兰山翁画像》,1809年,兰山时年八十


元文四年(1739,乾隆四年),十一岁的小野兰山(1729—1810)得到一部《秘传花镜》,据说非常喜爱,甚至抄录了全文。小野家世居京都,代代是侍奉朝廷的下层官员。兰山名职博,字以文,通称喜内,兰山其号,又号朽匏子。父母早逝,十三岁入儒者、本草学者松冈玄达(1668—1746)门下,博览群书。兰山身体虚弱,因此早早放弃入仕。宝历三年(1753,乾隆十八年),二十五岁的兰山在河原町夷川通北侧开设私塾众芳轩,门人众多,杉田玄白、木村蒹葭堂、饭沼欲斋、狩谷棭斋等均为兰山门下俊秀。众芳轩规矩较重,今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兰山弟子木村蒹葭堂亲署的一纸“誓盟状”,“放弃本草学后,须归还入门以来所有转钞、记录的内容”云云。从前曾在某保守的花道老师门下练习,她也要我签署类似的盟誓书,许诺效忠师门,退门后归还教材云云。我大不认同,转投性格开明的老师。后与他人提起盟誓书,众人皆笑叹古风犹存。没想到在众芳轩也见到这种传统。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兰山弟子木村蒹葭堂亲署《誓盟状》


自开塾至晚年去世,兰山为塾生讲授最多的经典是《本草纲目》,前后超过五十年。今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兰山子弟寺尾隆纯的《本草纲目会识》四十八卷笔记,凡十五册,末册卷尾识语云:


右平安河原街兰山小野先生于众芳轩以口所传而志,记为一编,永宝藏于/荣松馆紫云阁。

时天明四岁次甲辰始于孟春至同五岁次乙巳孟夏。

本草纲目会识 合十五本

救荒本草会识 一本

大和本草会识 五本

秘传花镜会识 一本

卷怀食镜会识 一本

右都合廿三策。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秘传花镜会识》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写本《秘传花镜会识》写本,卷首记“天明二龙集壬寅集春四日开讲,腊月九日满会”,卷末识语云“右平安兰山小野先生所口授,秘而不许他见。/天明六丙午集春望 荣松馆紫云阁藏”。其下又云“文政十年丁亥中秋因荣松馆藏本誊写/筑阴山人中林宗荣”。钤“笠间/疾医”(朱)、“姓平名清/方字义卿/尤字斗南/号筑阴山人”(白)二印。此本转钞自寺尾隆纯的笔记,据识语可知天明二年(1782,乾隆四十七年)春,兰山开始讲授《秘传花镜》,是年冬功毕。


此外,东京大学驹场图书馆还藏有《花镜记闻》写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秘传花镜记闻》写本、《兰山先生秘传花镜译》写本(卷末识语“文化丙寅中秋念一日丹波元坚藏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兰山弟子山本亡羊(1778—1859)《秘传花镜记闻》写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幕末江户书商山城屋忠兵卫编辑“文凤堂杂纂”中有《秘传花镜记闻》写本,都是兰山讲授《花镜》的笔记,可见传抄之广。丹波元坚即江户末期幕府医官多纪元坚(1795—1857),文化丙寅即文化三年(1806,嘉庆十一年),此时元坚才十二岁。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图谱《植物集说》之夹竹桃


以上各本,以《秘传花镜会识》最接近兰山讲义原貌,主要讲解《花镜》卷三至卷六植物动物条目,遍载动植物和汉异名、品种,辨析何时传入日本,无不娓娓道来。如“蜡梅”条:“南京梅,后水尾帝御时自朝鲜传来,今四方播殖。”“夹竹桃”条:“四十年以前与柽柳同舶来,今四方播殖。”“垂丝海棠”条:“近来清种来,海棠类,花下垂,花茎细,长一寸余,一房三轮或五轮。”“香橼”条:“佛手柑之类。皮粗,形圆,皮厚,皮中洁白,瓤亦白。味酸。切细渍糖云糖片。”“橄榄”条:“和产无之。传入清种植之。崎阳崇福寺、萨州有之,结实。京中稀见,偶有小木来。畏寒,霜前窖藏,小心保护云。”“荔枝”条:“和产无之。中华岭南八闽暖地产之。新鲜时味至美。清商舶来之物乃干物,味已变。此果离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减,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皆尽矣。尝进口日本之物,味似龙眼,大如矮鸡卵,外有鳞甲样纹。”“木香花”条:“十二三年前清种来,今京师亦多有之。蔷薇类,扦插皆活。”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刊本《本草图说》之佛手柑


宽政十一年(1799,嘉庆四年),兰山应幕府之召,以七十一岁高龄赴幕府担任医学校教授之职。就在十一年前的天明八年,京都发生了史上规模最大的火灾,众芳轩也未能幸免。享和三年(1803,嘉庆八年),兰山之孙职孝整理兰山多年来的《本草纲目》讲义笔记,复经兰山手订,乃成《本草纲目启蒙》四十八卷。卷首称“板贮众芳/轩之书藏”,版心下皆镌“众芳轩藏”,可知众芳轩随兰山心魂而在,不因火灾而消亡。多纪元坚之父元简为其撰序,语及兰山为人,生动如在目前:“沉静古朴,澹然于世味。性最强记,凡人持草木诸物而问之,莫不冲口而答。答必举数名、引数证以告焉。”


享和三年(1803)刊《本草纲目启蒙》,众芳轩藏板


《本草纲目启蒙》引用《花镜》条目甚多,与兰山弟子笔记颇有呼应。安永二年(1773,乾隆三十八年),本草学家平贺源内(1728—1780)据文治堂本翻刻《花镜》,加以训点,标注动植物和名读音,此后重版多次,想必深受日本读者欢迎。从小喜爱阅读《花镜》的周作人既买过文治堂原本,也买过平贺翻刻本。


文治堂本《花镜》插图


我少年时只读过农业出版社1979年出的整理本,也十分倾倒。前几年在旧书店寄来的书目里见到清刻本《花镜》,虽非文治堂本,版本粗劣,却仍心动了好一阵。至于和刻本就更易见到,价亦较廉。好在近来网上公开了《花镜》的多个版本,比旧书店见到的纸墨更精。兰山在江户去世,埋骨东国。如今众芳轩遗址湮没无闻,京都府立植物园内有“小野兰山显颂碑”,是2010年为纪念兰山去世两百年新立。


兰山书法:“惟本草一家,人命所系,凡学之者,务在识真,不比他书,只求说也。”


近于寺町通某古美术商店见到兰山手书挂轴:“务在识真。”语出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序:“惟本草一家,人命所系,凡学之者,务在识真,不比他书,只求说也。”兰山应该很喜欢这段话,也留下过这整段话的书法。天明五年(1785),兰山于京都翻刻《昆虫草木略》,施以训点,栏外略加校订。卷首镌“不许翻刻,千里必究,众芳轩藏板”,这些版木大概也在不久后的天明大火里化为灰烬了。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天明五年(1785)小野兰山校刊《昆虫草木略》,众芳轩藏板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等作品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众芳轩里读〈花镜〉》,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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