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的作法

文化   文化   2024-06-29 11:3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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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久违地去了清水寺。在授予所等人,发现醒目位置摆放着新开发的周边:佛堂前挂了多年的幔帐,换新时被拆下,变成了朱印帐的封面。因此每一本都隐约不同。售罄即止,是难以复刻的珍贵限定品。又有念珠手环,据说是使用建造于宽永年间(1630年代)的观音堂古材制作而成。还有写经用纸,用了本堂屋顶翻修工程中换下来的桧皮作为原材料。


清水寺用幔帐做成的朱印帐


屋顶做成的写经用纸,我觉得很新鲜。细问之下,原来清水寺传统的“桧皮葺”屋顶,是一种日本独特的建筑铺设工法,其特点是只采集桧木的树皮而不砍伐整棵树,然后将加工后的树皮一层层叠加,用竹钉等木材固定。与“瓦葺”不同,这种屋顶具有优美的曲线。为了保持建筑的健全性,清水寺本堂每半个世纪要进行一次屋顶翻修。最近一次是在2017年,又称为“平成大修理”,这次翻修中拆下的桧皮被粉碎后,委托给京都府的无形文化财“黑谷和纸”,加工制作成了写经用纸。


把古老建筑废弃的古材再利用、制作成寺院周边,令其变幻成新的形态、重新焕发活力,而不是随意丢弃,似乎是清水寺在这次大修中得到的启发。为了向大众传达此种理念,授予所专门开设了官网,介绍这些古材在清水寺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相关的各种故事。官网上如此写道:“本授予所获得的收入将被用于堂塔伽蓝和境内山林的维护等重要用途。我们会谨慎管理这些资金,以确保寺院的长期保护和持续发展。”


清水寺授予所官网上关于朱印帐的封面的幔帐的说明


我还在授予所发现了一个纸镇,雕刻成清水寺本堂的建筑造型。一位上了年纪的精瘦的僧人告诉我,它是用在旧时在佛堂中使用过的金属佛具重新铸造而成的。我因此突然想起来,多年前来时,也曾在这里买过纸镇,是一个红叶标本——清水寺是京都观赏红叶的名所,那年红叶季结束时,工作人员把掉落的叶片密封起来,做成纸镇贩卖。我家的玄关因此拥有了一个永恒的秋天。


清水寺的红叶标本


“今年还做红叶标本吗?”我问眼前的僧人。


他听说我拥有这么一个红叶标本,立刻问道:“叶片的颜色还完好吗?没有变色吧?”我老实回答说完美如初。他的表情放松下来。一片封存数年的树叶有没有变色?有没有让试图留住秋天的人感到失望?是那些标本卖出多年后他仍挂在心上的事情。


僧人告诉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做红叶标本了。但今年做了樱花纸镇——清水寺亦是京都观赏樱花的名所,这年花季结束时,工作人员将从树上落下的樱花封入了树脂之中。但数量有限,每月随机上架几十个,很快卖完。他又告诉我,最近正在讨论要不要制作青叶标本,但“具体还不知道会如何,暂时不要抱太大希望。”


和金属纸镇一样,同样用旧佛具重新铸造而成的,还有一个香立。日本的寺院里大多贩卖线香,在大众化的需求下,很多已不再是以供奉先祖为目的,而是生活化的日常用香。京都和奈良历史悠久的寺院,往往有当地香老铺为其专门制香,品质极佳,我常常购买。这天我买的那款线香,和写经用纸一样,也使用了“平成大改修”的桧皮屋顶,委托给京都香老铺松荣堂,加入了白檀。并且给它取了个好名字:久远。


用桧皮屋顶做成的线香,名字叫“久远”


想多说两句“朱印帐”这种近年来在日本人之中大流行的存在。在寺院神社里,经常能看见人们拿着文库本大小的本子,到僧人处去写字和盖章,那一页由印章、神社寺院的名称或神佛的名字等墨书构成的内容,便称为“御朱印”。收集“朱印”的小本子就是“朱印帐”了。关于朱印的起源有多种说法,据传最初是在朝圣者在寺院以写经或诵经进行奉纳时,寺院方面会在纳经帐中以墨书的形式进行记录,并授予宝印(朱印)作为纳经的证明,也是与神佛结缘的记录。随着时代的变迁,现在即使不进行纳经也可以获得朱印,渐渐演变成一种旅行纪念品,在爱好者之中掀起“集朱印”风潮,寺院神社也纷纷推出自己的原创朱印帐,许多都做得精美别致。


各种美丽的朱印帐


我一度也陷入了“集朱印狂热”中,不知不觉买了20几册。其中最喜爱的一册,是在高野山买的,封面由厚厚的木材做成,可见清晰的年轮的痕迹,上书“高野灵木”。当时寺院的人告诉我,1200年前,高野山开山时,僧人们在此地种植了大量的高野杉和高野桧。这片森林延续至今,但也难免有些树木经过漫长的岁月,逐渐老化,成为朽木,被视为“废材”。如今,这些“废材”被用来制作朱印帐。在僧人们看来,经历了1200年漫长岁月存活至今的高野山森林,寄宿着佛念和灵魂,因而受到敬重,故称“高野灵木”。


高野山的木质朱印帐,上面可见清晰年轮


那之后不久,我又在熊野本宫大社得到了另一册木制的朱印帐。封面和高野山那一册差不多,也是厚实的木头,只是做得更加精致,书脊装裱以雅致的布料,内里也不是常见的白纸,而是将杉木切成薄片制成——朱印就直接写在木片上。这本朱印帐如今在市面上已经难觅身影,原本是为了纪念“纪伊山地的灵场与参拜道”登录世界文化遗产10周年而限定制作的。制作者相信:如此一来,木材的生命将在人们手中延续。


熊野本宫大社的木质朱印帐


熊野本宫大社的木质朱印帐内页,薄木片取代了常规的白纸页


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前段时间,我的茶道老师为了准备茶会,把家里珍贵的茶道具都翻了出来。我打开其中一个,盒子上写着“大德寺山门古材”,不解其意。追问之下,原来是大德寺使用数百年的山门,更新换代遭到淘汰,拆下来的一部分便被本流派家元收了去,或者做成茶入,或者做成茶杓。大德寺很多建筑是“有形文化财产”,我奇怪珍贵的国家财产能随便被私人拿去做木工吗?教室里一位在本市从事文化财保护工作的同学说,寺院大修之时,会由政府相关工作人员到现场进行确认,旧的门(通常是门上没有绘画和雕刻的)这一类,大概率会被认定为彻底失去价值,交由寺院自行处理。寺院为此很是伤脑筋:对于经过了百年时间的木材,内心不舍丢弃,可是一块旧木头能用来做什么?也很让人头疼。被茶道界的爱好者所用,是它们的好归宿。


不久后被派去给老师的茶会做助手,我在门口做接待,由此结识了川本先生。川本先生是京都小有名气的指物师。“指物”这个词,在现代语境里很难见到,年轻人也大多不解其意,它是指不用钉子等工具,而是通过木材与木材之间的相互嵌合来制作家具、门窗和陈设品等的技艺及其制品的总称。在狭义的日语里,特指日本传统工艺品的指物及其技法。即便在京都,如今从事这个职业人的也数量有限,川本先生继承了自家名号第三代,领域更为专一,以制作茶道具为中心。他常常向我讲起那些他引以为豪的作品,不少都是用古材制成。哪家寺院拆下门窗横梁,总是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请赶紧来看一看,想办法用它们做点儿什么吧!守护了寺院那么长时间的木头,扔掉太可惜了。”他们知道找他准没错,他一定能做点儿什么出来。川本先生说,他喜欢用古材胜过新木,因为“它们充满了时间经过的痕迹”。


我看过川本先生用旧桧木做成的花瓶,看过他用大德寺某间塔头的厨房屋梁做的心经香合,还看过他做的一些现代生活用品,例如把龙安寺本堂的古材做成一个抽纸盒。他的最新作品是一个用煤竹做的结界。他向我解释“煤竹”:过去日本人的生活中,茅草屋顶是最常见的建筑结构,其中大量使用竹子作为骨架。这些竹子在被家里围炉的烟熏烤100年、200年后,自然变成了深沉幽邃的色调。现代日式房屋已经不再使用竹子做屋顶,房间中央也不再有围炉。所以“煤竹”,是一个过去时态的名词。只有当旧时的房屋被拆掉时,煤竹作为一种高级竹材被广泛用于茶道和花道的道具之中时,它的生命才得到了延续。


无论是煤竹还是古材,原本都是为了人们的生活空间服务,在漫长的时间中,必然会留下伤痕和裂纹。这些痕迹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是新木材所不可能拥有的、只有经过岁月洗礼和时间沉淀才具备的独特个性和韵味。因此也有业界人士说:古材是一个“时间概念”。如果是从建造已有100年的民居中拆下来的木材,那么它就有了支撑这个家的100年历史,这种历史是1年或者2年绝对无法创造的。


川本先生说,煤竹拥有最美丽的颜色,新竹的翠绿远不能与之相比,如果想要拥有同样浓度的颜色,就需要再等200年。也许不止200年,他做过一个茶杓,来自大名鼎鼎的武将石田三成的旧宅的煤竹,经过了400年时间。我很喜欢和川本先生交往,他日常科普给我一些知识,帮助我理解着我一直以来渴求知道的:京都人如何理解和延续时间。


近来又听说了一些京都之外的故事。在三重县的伊势神宫,每20年会举行一次“式年迁宫”,这一历史悠久的仪式自持统天皇四年(690年)开始,至今已经延续了1300多年。这项仪式很重要的一环是,每20年,神宫都要重新建造社殿,并将神灵迁至新殿。


重建社殿的木材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准备。作为材料的桧木,全部来自被称为“宫域林”的神宫森林。今天,伊势市四分之一面积都是“宫域林”。这是有意而为之的结果:自1923年起,为确保神宫能够像过去一样从宫域林中获取所需木材,人们制定了“神宫森林经营计划”,计划性地管理和培育人工林,目标是实现造营用材的自给自足,并致力于培养出200年生的桧木。时至今日,100年过去了,这一计划仍在持续进行。


伊势神宫的宫域林(图|维基百科)


精心被栽培、经过充分时间准备的木材,具有极强的抗裂性和抗弯性,质量非常坚固。因此若是因为传统的迁宫仪式就被舍弃,也不是神道教的自然观。实际上,过去历次迁宫中被拆解的旧社殿的古材,全部被转增给了日本全国各地的神社,用于修复建筑——它们因为地震、海啸或火灾等原因,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


在迁宫仪式中被砍伐下的木材(图|维基百科)


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是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发生之后,支撑内宫正殿的柱子被转移到受灾的神户市生田神社,成为了新的鸟居。尽管地震距离1993年的式年迁宫已过去两年,但在看到新闻报道里生田神社的建筑及鸟居全部倒塌的受灾景象之后,伊势神宫方面主动表达了提供古材的意愿。这些古材经过了强化处理,在地震仅半年后,就被重新竖立在生田神社的正面。在一则电视新闻里,受灾居民站在重建的鸟居前,激动地对摄影机说:“似乎闻到了伊势神宫的香气!”伊势神宫的善意成为了灾后重建的精神力量,使用古材建成的新鸟居,至今仍静静地矗立在神户街市中。


从那之后,伊势神宫的古材一直被珍视并妥善传承。2013年的式年迁宫在3•11东日本大地震发生的两年后举行,此后,按照计划好的那样,更换下来的木材大量送往受灾神社进行重建。数量显然是不够的——根据报道,这次大震灾导致了东北地区的500多座神社部分或全部倒塌,或被海啸冲毁。于是,伊势神宫的“宫域林”也向这些神社提供森林中的间伐材,帮助重建社殿。据神宫管理处公布的数据,宫城县等地已有约10座神社完成了重建。


2013年式年迁宫的外宫旧社殿(图|维基百科)


2013年迁宫时,内宫和外宫正殿被拆解的栋梁,被用于伊势神宫宇治桥外侧和内侧的鸟居。在神宫的人们的计划中,这些木材将在神宫内被总共使用60年,之后转赠给日本地方的神社:它们将在2044年被被移建到三重县桑名市的七里渡船遗址和龟山市的关之追分地区。


一种可持续和共生之道,伊势神宫在用对待古材的态度,诠释着这句话的精神所在。在向大众说明古材去处的官网页面上,写着这样的话:“就像祖先的生命传递到我们这里,然后再传给我们的子孙一样,森林的生命也将永远传承下去。”这令我想起有一位著名的西方建筑师曾经说过:“在伊势深深的森林之中,同时存在着世界上最古老又最崭新的事物。”他认为伊势神宫的迁宫仪式拥有永恒性的美。我想,这说的大概就是神宫如何理解和延续时间。

库索专栏

库索

旅日作者

现居京都

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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