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币上的男人，三代“日本之父”

日本时隔40年发行1万日元新纸币。图案肖像由福泽谕吉换成了涩泽荣一。前者是“日本文明论之父”，后者是“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再往前溯就是圣德太子了，他是“日本观念上的建国之父”。这样，日本最大币值的万元肖像，就给了这三位“日本之父”。

1958年，日本第一次发行1万日元纸币。纸币采用了圣德太子的肖像。圣德太子是谁？他是日本家喻户晓的一位人物。据考证生于572年，死于622年，是日本飞鸟时代的一位文明开化者。他的父亲是31代的用明天皇，母亲是穴穗部间人皇女。这位太子为什么叫圣德？是谁为太子大加礼赞？原来是有日本正史之称的《日本书纪》。据记载，太子的母亲，穴穗部间人皇女在临月的时候于宫中散步，在马屋前突然临产生下太子。名字叫厩户皇子。这个“厩户”就是马屋的意思。

1958年发行的圣德太子版万元纸币

这显然是模仿基督诞生的传说。据考，这个传说在八世纪已经传至日本。诞生不久的太子就能开口说话。表明“圣智之人”早开金口。但这也是抄袭了中国《史记》里的故事。太子同时还模仿释迦诞生之际，指向天地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长大之后，太子能同时听8人陈述，并分辨出其中的道理。所以他又有“厩户丰聪八耳命”之称。太子死后，王族、群臣、天下民无不悲叹。好像老人失去了子女，幼孩失去了父母一样。农夫则停止手中活，哭叫声响彻整个街巷。太阳失光。月亮去辉。天崩地裂。后世该依托谁呢？由此故，对日本人来说，圣德太子是个梦。一个很大的梦。一个不灭的梦。以奈良县为中心，太子创建的寺院有500座以上。在日本太子信仰无所不在。大阪和兵库，有“太子町”，关西地区有“太子祭”，东京的三轩茶屋，有“太子堂”。佛经的《三经义疏》是法华、维摩、胜鬘的注释书。其中《法华义疏》被认定是太子的手稿而保存。明治初年从法隆寺寄赠至皇室。现为宫内厅所藏。所以圣德太子又被视为日本佛教的教祖。

圣德太子2岁木像（镰仓时代，荷兰国家博物馆藏）

在历史书上，圣德太子30岁那年，制定了“十七条宪法”（虽然以宪法为名，但还不是现代法律意义上的宪法。），提出著名的“以和为贵”的政治理念以及“笃敬三宝”（皈依佛法僧三宝）的政治思想。太子还确立了作为官位阶级制度的“冠位十二阶”（朝廷用德仁礼信义来表示官员冠位，并以大小确立为12等级。），用以选拔优秀人才。在外交上派遣了遣隋使（如有名的小野小妹率使节团出使隋朝。）引进中国文化以及编撰国史等。于是，圣德太子被巧妙地处在日本律令国家形成的出发点上。天皇制随着太子信仰而隆盛，最终确保了不灭的火种。这里，天皇制与圣德太子不动声色地同等了起来。如果有人怀疑太子的实在性，就是涉及到皇室尊严问题。“世间虚假，唯佛是真”。这是圣德太子的至理名言。这个“真”是否就是要日本人信奉圣德太子？信奉从天皇制剥离出来的天皇教？

圣德太子16岁木像（14世纪，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不过，随着历史研究的深入，日本史学家中有不少人提出圣德太子是“历史虚构”的观点。或者也许顾及到了史学界研究的新动向，日本在1984年换下了1万日元上的圣德太子肖像。换下不久，日本中部大学教授，历史学家大山诚一就出版了《圣德太子和日本人》，提出的观点就是：厩户皇子有其人，但圣德太子是虚构的。而另一位历史学家小林惠子出版《圣德太子的真相》，干脆认为圣德太子是隋朝西突厥的英雄达头可汗，越海来日本，摇身一变，成了圣德太子。并且再认为，圣德太子之所以最终无缘皇位，就在于他是渡来人——外国人。而渡来人——外国人是不能当日本天皇的。而另一位学者梅原猛他的名著《被隐藏的十字架》里，将法隆寺定说成是为圣德太子镇魂的寺。这就间接表明太子49岁的死是自杀之死。而建造法隆寺，则是想动用镇魂装置降，低或消解太子怨灵的作崇。

传阿佐太子绘圣德太子二王子像（飞鸟时代）

如果圣德太子确实是虚构人物，或者，确实是实在人物，但是自杀而死的，那当时日本政府的财务大臣就有违法之嫌了。因为根据日本《银行法》的规定，决定人物肖像的条件之一，必须是历史上实际存在的人物。条件之二是其生平事迹必须符合现代日本社会的价值观。如果圣德太子是自杀而死，那就与生命只有一次的现代价值观不符。

圣德太子下，福泽谕吉上。这是1984年的事情。众所周知，福泽谕吉是日本文明论之父，更是日本教育之父。不是说他有多么伟大，但确实是他向日本人宣布有所谓的“天赋人权”的存在：“天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

庆应大学东馆门口上，刻有拉丁语的“天在人之上不造人，天在人之下不造人”，这是《劝学篇》中的名句

这句话虽然源自《美国独立宣言》，但他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会出现差异、还会出现贫富差距以及地位等级的不同呢？福泽谕吉的回答是：这是有无学问造成的差别。所以他在《劝学篇》（1872）里说，人们生来并无贫富贵贱之分，“唯有勤于学问、知识丰富的人才能富贵，不学无术者则成为贫贱之人”。这句话鼓舞了无数日本人，《劝学篇》的累计发行量达到了340万部。当时只有3000多万人口的日本，每10人中就有1人读过这本书。

1984年发行的福泽谕吉版万元纸币

在《西洋事情》（1866）中，他首次提出文明政治的6个条件：

1862年，荷兰乌得勒支大使馆前的访欧团成员，左2为福泽谕吉

1875年，福泽谕吉又出版代表作《文明论概略》，说人类目的唯有一个，就是要达到文明。不过，他又认为，外在的文明易取，内在的文明难求，如果“人人都想做官，举国上下都是老一套的十足官气，那么这个国家无论如何是不能强盛的”。这位把《左传》通读过11遍的汉学家，不能说一开始就不喜欢中国的。然而他最终还是走上了反叛汉学的道路。这是因为他感到陈腐的汉学如果盘踞在晚辈少年的头脑中，那么西洋文明就很难进入。所以他说“我已下定决心，尽一切努力，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后生拯救出来”。在西洋文明和中国汉儒文明之间，福泽谕吉选择了前者。他说“与其坐等邻国的开明，不如脱离其行列，而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

福泽谕吉像，1891年

这就是我们后来定论的“脱亚入欧”。他在1885年发表《脱亚论》，也被认为是日本近代思想界与亚洲的“绝交书”（虽然丸山真男否定《脱亚论》是福泽谕吉写的），也让其自身卷入“亚洲侵略者”和“亚洲独立者”之间。这位不愿为官的文明论者，他用办学（即现在的庆应大学，日本第一所私立大学。）和翻译来启蒙民众。至于翻译，他留下的和制汉语有“演说/speech”、“版权/copyright”、“竞争/competition”等。

《近世名士写真》里的福泽谕吉像

在遥远的东方，创建一个新的文明国家。有人说福泽谕吉所做的无非就是全盘西化。其实，就吸收本身而言，哪里还有全盘与半盘之分。至暗时刻，最需要的是要有一道闪电。毫无疑问，福泽谕吉就是一道瞬间照亮大地的电闪雷鸣。100多年过去了。人们不是在感叹吗：融入世界文明最彻底，同时保存传统最好的亚洲国家，不就是日本吗？日本在2004年更新纸币设计时，只有1万日元福泽谕吉的肖像未有变化。表明日本人是懂得感恩的，表明他们深爱这位给日本带来新生的文明论之父。这位人物头像的纸币，在日本人手中传递了40年。在做钱物交换，递上“谕吉”一枚的时候，日本人是否能想起他“无独立之人即无独立之国”这句话，是否会想起他“东有日本，西有英国”这句话？

福泽谕吉下，涩泽荣一上。是在今年的7月3日。日本央行发行新版1万日元，肖像置换成了1931年去世的涩泽荣一。这位农民出生的实业家，被誉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其实也是有点奇怪的。因为他本人从未使用过“资本主义”这个词语。虽然他穿上西服，在1867年去法国参加世博会，看到了资本主义是如何消费与生产的。回国后，他也学法国的株式（股份）会社样式，在日本成立了第一家株式会社，但他似乎没有学得“资本主义”这个词语，而是用“合本主义”这个词。所谓“合本”，就是指将最合适的人力资源和资本汇集在一起开展业务，以实现追求公益（社会利益）的目标。这样才能有助于阻止资本主义的失控和暴走。

2024年7月3日发行的涩泽荣一版万元纸币

年轻的时候，涩泽荣一是尊王攘夷派的一员，计划火烧横浜的外国人拘留地，后来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做过德川幕府最后一任将军德川庆喜的家臣，写过八卷本的《德川庆喜传》为其君主正名以示图报。现在他被定调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笔者以为主要有两个看点。

涩泽荣一，1867年

一个是他参与创建和经营的企业之多，在日本是无人出其左右。如他创建了第一国立银行（也是近代日本第一家银行，现在的瑞穗银行）并出任行长。此后，他接手过500多家企业。根据帝国数据库统计，与涩泽有关的公司，现在存活的有167 家，其中98家是上市公司，85 家公司的营业额超过 1000 亿日元，大型石油批发商 ENEOS 名列榜首（2023年为止）。在这些大企业中，有我们熟悉的利索那银行、东京煤气、五十铃汽车、东洋纺、麒麟控股公司、清水建设、帝国酒店、川崎重工、帝国剧场、东京证券交易所、日本商工会议所等。此外，涩泽荣一还出资和赞助了600多个公益事业。如为了救助穷人，他在1872年成立了东京养育院（现在的东京都健康长寿医疗中心），参与了日本红十字会、东京慈惠会、癌研有明医院、一桥大学、早稻田大学、东京经济大学等的组建。这么多大企业和名校都与他有关，这个影响是巨大的。

涩泽荣一，1922年

一个是涩泽荣一在1916年出版《论语与算盘》一书。其商业思想的“两手论”为后世留下精神遗产。他在书中说，“仁义道德”与“生产获利”应该是一致的。算盘，因为有了《论语》才能打得更好；《论语》决定算盘，财富才有意义。并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道德经济合一说”。这本书涉及的一个话题就是：怎样才能在人身上赚钱？

这本看上去是中国士大夫写的书，却爆出了一个惊人的赚钱之术：一手握算盘，一手持《论语》。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位赚钱“教父”是在教不算聪明的日本人：

涩泽强调，若用儒家的“忠信”，“仁义”精神治产，则事业兴旺，若以“重利主义”经商，必信用丧失，事业无成。在日本，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建立近代商业之精神，养成资本主义之气质，涩泽氏的《论语与算盘》是有非常典型的意义。日本人很喜欢这本书，几乎是商人必读。

1915年涩泽荣一摄于纽约

现在看来，日本人的赚钱意识和赚钱技巧在世界范围来看也属一流的。这种一流性主要表现在他们不做只顾眼前利益的“一枪头”生意，不做没有回头客的斩客生意，不做同行是冤家的恶性竞争之生意。和日本人做生意，虽然难做，但一旦取得信任做成了，他就会认同你，一般不再换第二家，哪怕是这家的利润比上一家还高。这是守信原则在起作用。日本市场上几乎没有冒牌假货，以次充好的商品，更没有不管消费者死活在商品里做手脚的恶性行径。装工业油的油罐车不清洗再装食用油，这样的事情在日本绝对是不会发生的。这是诚实原则在起作用。日本人一般不会无端地浪费你的时间，在料理店里，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出菜，在百货店里，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帮你找到所需商品。这是时间就是金钱的原则在起作用。在日本，一个企业用数百年，几代人努力竖起的品牌，会在一夜之内倒牌，这在我们看来似乎不可思议，近乎有点残酷，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资本主义商业伦理精神：诚实和守信。

换下文明论的“国脸”，换上合本论的新“国脸”，作为日本政府的一个企图就是想借用所谓的“新资本主义”，回到原点思考再造一个繁荣日本的问题。因为很显然，日本战后迅速腾飞，成为经济大国，“两手论”的商魂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就与重商主义不同。重商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淳朴的旧教的坦率精神，它丝毫不隐瞒商业的不道德本质。而在创生一个人人满意，机会均等的社会，就必须用《论语》（道德）和《算盘》（经济）来协调。换之现代语境，就是“为利益相关者的资本主义”。这是当今企业管理中最为重要的理念。公司不仅要为股东，还要为员工、供应商、客户和社会实现利润最大化。在实现增长的同时，还必须考虑环境和社会问题。近年来“可持续发展”（SDGs）受到特别重视，“不让一个人掉队”的企业目标与涩泽荣一的思考不谋而合。实现这些目标需要长远的眼光，需要寻找前所未有的方法，另一方面，这也为新的市场发现和价值创造提供了机遇。这或许就是“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在今天登场的意义。

涩泽荣一及其子孙，1931年

当然，涩泽荣一道德经济合一论，并非是他一个人独有的思考。早在亚当·斯密那里，这种关系就表述为在商业的本质有人道的基础，商业不应当“是纠纷和敌视的最丰富的泉源”，而应当是“各民族、各个人之间的团结和友谊的纽带”。因为就事物的本性而言，总的说来商业对它的一切参见都是有利的。但他用“看不见的手”来调节这个问题，现在看来作用非常有限。于是，很具体的“论语和算盘”，或许就潜藏了贡献世界的可能性——公益第一，私利第二。

如果有所谓纸币上的国运物语这个说法的话，那么日本三代万元纸币上的男人脸面，就足够书写一本日本国运物语史。巧用纸币的记忆性、尊严性和传递性，做得最好的恐怕也是日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