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职位是“权发谴三司使”,三司使又称“计相”,负责主管国家经济。“权发谴”,是临时委派、暂时代理的意思。他很可能是古今中外的科学家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年,“拗相公”王安石被第二次罢相,永远退出了政治舞台。皇帝领导的变法必须坚持(总不能说皇帝错了吧?),变法中的诸多问题搞得天怒人怨、朝野撕裂,也必须进行重大调整。沈括也很快拿出了一整套针对“改革”的改良方案。比如整顿盐法、缓解钱荒、调整募役法。募役法,是王安石改革中备受争议的一条政策。多年之后,旧党主政,尽废新法,但在募役法这一问题上,旧党内部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苏轼和司马光,就因此争锋相对。免役法之前,宋代长期实行差役法,也就是让老百姓给朝廷服徭役(免费干活),比如帮官府运输物资、追捕盗贼。其实,历朝历代的百姓都要服徭役,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就是一个经典案例。现代社会为什么不太需要服徭役了?主要是因为随着经济发展,国家有钱了,可以雇佣庞大的公务员群体和各种“临时工”,不太需要动辄征集百姓来干活了。服劳役,对于百姓来说,当然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王安石的改革方案,是把“出力”改为“出钱”,再用征收到的钱来雇佣劳动力。这一政策,受到了很多百姓的欢迎;朝廷作为中间商,也可以乘机赚差价。比如说收税一千万,拿出五百万雇人干活,净赚五百万。任何社会,“没钱的人”都是大多数。宋朝虽然“经济发达”,但发达的主要是汴京、杭州这样的大城市,以当时的生产力,哪怕是那些家里有上百亩田地的富户、大户(古人往往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平日里也不过温饱,遇到灾荒年月,就有饥馑之忧。“收钱”这件事,总会引发矛盾。实行差役法的时候,很多家庭(比如单丁户、女户、官户等)本就不需要服徭役,现在却要支付免役税,成了受损失人群,当然不开心。出力很痛苦,出钱也很痛苦。百姓拿不出钱的时候,又势必和如狼似虎的官吏们发生冲突。朝堂之上,很多官员激烈辩论;地方上,还发生了群体事件。沈括曾经负责在两浙地区推行免役法,对其中的优点和缺陷都熟谙于心。他提出的改良方案是:第一,直接减免掉那些贫困家庭的免疫钱,只向其他人征收。第二,搞财税转移支付,用其他方面的税金,来支付募役的费用。第三,百姓可以选择出力(服徭役),也可以选择出钱。这套被称为“新旧并行”的改良方案,光是在两浙地区,就让两万八千户人家获得免税。可以说,相比王安石和司马光、苏轼和司马光之间非A即B的激烈辩论,沈括提供的,是一套最不坏的改革方案,有点像现代管理学大师史蒂芬·柯维提出的“第三选择”理论。有一种办法能够解决大多数分歧,那就是:不要坚持你的方案,也不要坚持我的方案,而是把我俩的方案加起来,形成一个第三选择。比如说,周末你想看电影,我想玩桌游,我们可以看完电影后一起玩桌游。再比如说,左派主张增加税收补贴穷人,右派主张降低税收发展经济,那么也可以形成一个第三选择:降低税收,同时左派和右派一起捐款来帮助穷人。因为根据调查,左派喜欢呼吁帮助穷人,右派实际捐款更多,理论上,双方可以达成共识。美国政府经常给一些伟大人物比如特蕾莎修女颁发纯金的奖牌。要不要花纳税人的钱来奖励这些伟大人物?左派和右派当然会吵起来。同样的钱,到底应该用来奖励英雄还是留给纳税人自己花,哪一个选项价值更大?这当然是一个伦理难题和经济学难题。但美国著名政治家荣·保罗每次都会提供一个解决方案:在场每个议员捐一百美元就搞定了。甚至不需要这么多钱,只要那些举手支持颁奖的议员每人掏100美元就轻松搞定了。这就是第三选择,不是你正确,也不是我正确,而是我们都正确;不是选择A,也不是选择B,而是选择A+B方案;不是我战胜你,也不是你战胜我,而是我和你共赢。如果说王安石变法是一个让北宋士大夫集团陷入撕裂的困境的话,沈括对免役法的改良,其实就蕴含了破局思路:那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改革派和保守派,传统和革新,可以都正确,可以整合并行。比如说,王安石喜欢兴修水利,苏轼也喜欢兴修水利,但是苏轼却坚决反对王安石的“水利法”,因为他知道,全国性的大兴水利,蕴含着劳民伤财的巨大风险。那么,解决之道是什么?就是承认王安石和苏轼都是正确的,他们可以分享自己兴修水利的经验和教训供大家参考,让全国官员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决定要不要兴修水利,而不是以“水利法”的名义强制划一,变成一种自上而下的政绩考核。王安石的青苗法也不是什么创新,相反,范仲淹等官员主政地方时,就尝试过这种小额贷款。地方官员们的放贷行为,并没有受到质疑和批评,也没有法律禁予以禁止。有些地方官愿意搞金融,有些地方官讨厌搞金融。青苗法也完全可以让官员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各地情况来自由选择,而不是搞一刀切,理解不理解都要执行,不换思想就换人。现代学者对“王安石变法“研究的一个共识是,变法在不同地方效果迥异,比如存在明显的南北差异;又因为执行者不同,效果截然不同。从结果倒推,“第3选择”并不是异想天开,而是最符合实际的改良方案。其实,北宋的地方治理,本来就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探索。比如范仲淹等人在地方上搞小额贷款、苏轼在杭州建设公立医院,每个地方的经济情况不同,地方长官的能力和偏好不同,这些探索,并不适合搞全国性的强制推广。王安石和新党成员,可以分享自己关于改革的各种奇思妙想和实际经验,让地方官员自由选择,要不要去探索尝试。(其实,旧党官员们在地方治理上也有很多创新。苏轼就是一个典型。)如果采用这种自愿改良而不是强制改革的方式,党争本可以避免。无数人友谊的小船,也不至于说翻就翻。社会也不会因此陷入巨大的撕裂。遗憾的是,沈括被另一位新党重臣蔡确视为“反复无常的小人”,在蔡确的疯狂弹劾下,最终被罢免三司使,调任地方。(这可能是王安石下野之后新党内部的权力之争)。他的改良之路,没有走通。蔡确弹劾沈括的理由是,你当年在地方上主持免役法的时候,有意见怎么不反馈?王安石一下野,你就改弦更张?这说明你是一个狼子野心的小人。不过,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因为在一个强势的领导面前,大家有意见不敢提,等到领导下台自己掌握权力后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是一种政治常态。新党的多数骨干都被王安石视为反复无常的小人,恰恰是因为王安石本人没有理解这一点。无论是沈括,还是其他新党重臣,这些人也是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他们也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野心,他们是帝国的高官,是王安石的同事,而不是变法的工具人。理解不了这一点,对“变法”的理解,对古代“党争”的理解,就完全错误。所谓新党、旧党,只是一种标签而已,并不是现代政党,更没有组织和纪律(皇权社会也不可能允许这种存在)。如果说大家要忠诚于谁,也是忠诚于皇帝,而不是在王安石下野后,依然百分之百的忠诚于他当初设计的那套变法蓝图。对人性不切实际的期望与控制欲,当然会带来巨大的幻灭。不是王安石识人不明任用的全是小人,不是人走茶凉,而是人性本就如此,每个人都想做自己,而不是做别人的工具。如果新任领导只能百分之百地继续贯彻老领导的蓝图,那奋斗又有什么意义。研究者认为,王安石和沈括的决裂,根本原因在于,王安石欣赏沈括是一个技术专家,非常适合做变法的执行者。但是沈括也有自己的想法,当他掌握权力后,他更想执行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继续当工具人。这也是王安石和其他新党重臣决裂的重要原因。当吕惠卿等人推出新的变法政策时,王安石就激烈反对。他并不希望这些人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创新。当然,这种性格也很好理解。现实中的很多父母、领导和老师,也都是这种风格。沈括是新党干将,因为参与变法一路青云直上。同时,他也是一位有着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的政治家,二十岁起就在地方上担任基层官吏,后来在司法、天文、经济、军事等不同部门担当重任,不断升迁。现代研究者认为,沈括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他最看重的,并不是政治立场,而是实践操作。对我们现代人来说,这当然很好理解。毕竟,我们眼中的沈括是古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而不是一位政坛大佬。可惜的是,在王安石眼里,在保守派眼里,在《宋史》记录中,沈括和其他新党重臣,都被归类为反复无常的投机小人。历史的标准叙事是:王安石很伟大,变法蓝图很正确,可惜任用了这样一帮投机小人,所以变法失败了。看不到真实的人性,只看到一群面目模糊的道德脸谱,就像戏台上的白脸奸臣。而今天的大多数历史书,依然延续着这种愚蠢的道德叙事,没有任何长进。简单粗暴的道德判断,从来就无助于提升人们理解复杂世界的智力,从来就不会给人们带来任何长进。那个弹劾沈括是小人的新党领袖蔡确,后来被弹劾为毫无廉耻的小人,被贬谪岭南,直到死亡。不走出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就走不出互相伤害的永恒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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