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西湖》杂志编辑。有评论发表于《十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等。出版有《灵性的生长》《论废名的创作特征》。
陈平说:“好像琴声在沼泽地铺了一条蜿蜒的小径。”
小说《沼泽之夜》里,在新疆勘测、垦荒的陈平连夜穿越荒原,要将推土机坏掉的齿轮送回团部抢修,结果不慎陷入了沼泽,淤泥没过了腰。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一段琴音传来。借着“像星星发出的声音”的这一丝琴音,陈平“猛地前扑,伸手抓住一束芦苇,渐渐抽出身体”。正是新疆莎车县前文工团的乐手艾海提,用乐器热瓦甫奏出的乐音,为身陷泥沼的陈平铺出了一条拯救的小径。
“好像琴声在沼泽地铺了一条蜿蜒的小径。”这个比喻通灵而动人,不由令读者想起博尔赫斯式的、从人事直达某种神秘奥义的隐喻。逃出生天的陈平,循声找到了弹奏者,一个三十多岁的维吾尔族青年。陈平恳请艾海提再弹一遍他在沼泽地里听到的那个曲子:
艾海提婉拒——他一天不重复弹同一首曲子。
这又是一个奇特的事情。为什么一天不重复弹同一首曲子呢?作者在小说里没有交代,而这就越发给这位因文工团解散被安排“到这片沼泽地牧羊”,却“仍不松懈地练琴”的艾海提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我们知道,奇特的习惯或癖好,往往暗示着当事人有着与众不同的对事物的理解。读者也许可以大胆揣测,艾海提知道自己的曲子中蕴含着某种力量,所以一曲每天只弹一次,不令其重复。
耐人寻味的是,当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时,面对恩人的问询“你是军垦农场来开荒修渠的吧”,陈平并没有说他差一点留在了沼泽里,他只说他迷了路、幸而有琴声指路。为什么陈平对着救命恩人,没有将获救的感激、激动的情绪和盘托出?这时候,不是人的情感最松动的时候吗?面对救了自己的人还设防吗?似乎只能理解为,这是一种害羞。或者说,在小说里的陈平身上,他羞于立刻表达出内心最深的情感和想法,他压抑着。
后面的故事同样耐人寻味:当得知艾海提弹奏的曲子是《莎车木卡姆》之后,陈平从此迷上了维吾尔族乐曲。十年之后,陈平再到莎车,搜集《十二木卡姆》的史料。读者可以想见,他也是来见艾海提的。而这时,艾海提已不在莎车了,他调到了乌鲁木齐。
从小说的后文,我们可以知道,陈平再也没找到、再也没见过艾海提。
退休后,每到夜晚,他到户外散步,总是习惯地仰望星空,仿佛热瓦甫的曲子就在耳畔。他循着琴声漫步,像走在一条乐曲铺就的小径上,如同我望见远处的一堆篝火。
只间隔两句话,作者又让陈平的时间一跃而过了三十年。上面这一段引文,也仿佛深得博尔赫斯的精髓——长久的时间、所剩不多的生命,为凝定的情感披上了伤感的浓重长袍;是生命中难解的缘分,将两个人牵绊在一起。读者读到这里难免要问:为什么要错过?
时间,至少需要十年,陈平才觉得他能自如地表达他的情感、他的诚意。时间像是炼金石,又像是披沙拣金的大浪,仿佛陈平要通过时间,自证其情意;仿佛经过了不会错认的试炼,他才能再次来到艾海提面前。
作者写道:
现在,我也替陈平遗憾——他没找到艾海提。欣慰的是,他已出版了这方面的著作。……
他还保存着那个帆布挎包,帆布上的红色五星还没褪色。
我期望艾海提能看到这篇《沼泽之夜》。
小说中,作者设计了好几个表达情感的标记物。第一个,也是最重要、最核心的一个,自然是那段幽渺的乐音,那段将陈平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乐音。其次,是实体的物质,陈平遇险得救那天挎着的挎包。将一个挎包珍藏四十多年,可见这段往事在陈平心中之重。第三个,是陈平出版的关于维吾尔族乐曲的著作。第四,是小说作者谢志强,为陈平与艾海提的这段往事写下的本篇《沼泽之夜》。
读至此,不禁慨叹,人和人的相遇,其偶然性有着逻辑难以推断的因由。又往往因为种种原因,觌面不相逢、交臂失之,要到很久以后,似乎才可以总结当时相遇的意义。这也就像人物头顶的这片星空,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节点,在一生的时间长度中,可能只是短暂的一瞬,却像物理学中虚拟的物质的质点,集中了最重的质量。在质点与质点之间,有大片接近于真空的空间,是稀薄的星际空气和星云吧。而作者谢志强以短短的1600字,便将生命的这种空间感及其丰富复杂的意蕴、命运的种种不可捉摸和引人喟叹,表达得令人低回不已。“小小说”这一文体“以滴水见太阳”的特性也由此得到了极大彰显。
小小说《打瞌睡》和《父亲的夏天》,同属于谢志强写老兵的系列小小说。《打瞌睡》写的是“瞌睡”,人物的名字却叫“李醒龙”,有着强烈的反讽意味。李醒龙在战场上因一场瞌睡逃生,又因其不争不抢的个性,在工作、薪资的安排上一直吃亏,毫无怨言。这个人物身上,有中国道家理想人物的影子,颇堪细读。《父亲的夏天》里也有令人难忘的细节。郑疆生的父亲是新疆当年的垦荒先锋,他在临终之际录下自己唱的军歌,让儿子到自己“第一次垦荒的那片地方”播放。播放之时,斯人已逝,只有他的歌声还在回荡。他的儿子,以及他开垦过、如今成为绿洲的农场,也许可以说,是逝去的生命留下的痕迹。他让儿子与农场由此相遇,仿佛让他一生得意的两件作品相逢、遇见。肉身难以重返开垦过的土地,便以已逝的生命留存的歌声回返……这是强烈的生命意志对于生命的不舍。
读者知道,作者谢志强是浙江宁波余姚人,年轻时曾在新疆参加军垦,后来回到家乡。多年来,谢志强写下了一系列与新疆有关、长长短短的小说,写垦荒的生活,写年轻战士的爱与悲伤,记录了那个年月异常细密的日常生活。这三篇小说里,谢志强着重写下了时间的感伤、生命在时间中的震动与不舍。其关于人物情感的塑造,由生活进入了更高的关于命运和意义的思辨、追索,达至了通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