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丨谢志强:仰望星空,致敬老兵

文化   2024-12-04 17:02   河南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6部。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多篇作品被选用为中高考语文真题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曾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两次)、《小说选刊》双年奖、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两次)以及多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一片白云》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小小说排行榜。

谢志强:仰望星空,致敬老兵

为何我童年生活过的那片绿洲、见识过的那些老兵,现已相隔遥远的时空,已步入老年的我才能自觉自然地去书写——像雪山融化的雪水流入绿洲的田野那样?
一旦提起、想起那遥远的地方——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我的记忆便犹如童年时代仰望的沙漠夜空,群星闪烁。那里曾是父辈那批老兵屯垦戍边的地方,那里有闻名遐迩的359旅。1982年,我随离休的父亲回归第一故乡浙江,几十年来,不知多少次,梦中重返第二故乡。2015年,我受浙江省援疆指挥部邀请,采访阿克苏地区的援疆教师后,去了我生活过的第一团(前身为359旅718团,曾出过共和国的23位将军),恰巧遇上一个同学给父亲上坟,他的父亲永远留在了那里。我的好些同学留下,是因为父亲的坟在那里。农场称为13连——死去的老兵组成的一个加强连,面朝沙漠,守望绿洲,那是老兵开垦出的绿洲。我那位同学祭奠后,来到高速公路的路肩,朝着口内的老家方向,点燃香烛,说:“我已经给老家的父老乡亲打了招呼,他们会在村口迎接你老人家。现在交通方便了,你就上路吧。”
我同学的父亲生前也不给他讲战争年代的故事,好像父辈们都统一了口径,不提“打仗”的事。我曾问过第一团张团长(后为一管处处长,相当于旅长)的儿子,他说:“老爷子从来不提打仗的故事。问紧了,就说‘那没啥可说的’。”我父亲只给我讲过垦荒之初一个“雪娃”的故事。想一想,1949年,王震将军率领10万大军进疆,陶峙岳将军率领10万国民党军起义,20万人,平均年龄三十多岁,绝大多数都未婚。清一色的男兵垦荒,创造一个“雪娃”的神话传奇便可理解了。我同学的父亲都喜欢讲沙漠的故事,恐怖,魔幻。父辈用可怕的故事来阻止我们小孩擅自进入沙漠。大人还说,沙漠的夜空中有一颗流星划过,绿洲里就有一个人死去。
父亲是运输连的一个饲养员。那是马匹辉煌的年代。之前,他携工具到各个连队铲马蹄。有老兵说他是将军的警卫员。我一直认定他只不过是照料首长的坐骑。同一个连队,我同学的父母,有老八路、解放军战士,还有起义后整编过的士兵,甚至还有“国军”师座的姨太太——一个养马的勤务兵竟娶了她。高中毕业,我方知,班里一个女生的父亲是老红军。其父宠爱女儿,每天都亲手给她扎辫子。有一次,因此迟到,她还埋怨父亲,父亲道歉:“今后我动作快些好了。”小学时,我一个同学的父亲是管后勤的副连长,人们都叫他“尤八路”——其实是老红军,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还保持着吃生肉的习惯。我羡慕同学受宠——我的父亲动不动就揍我。他见不得男孩“哭鼻子”,以致我都“不会哭”了。2007年父亲去世,母亲说:“你心硬,哭也不哭,白养你了。”
父亲送我上学,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写信。他大字不识一箩筐,勉强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我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去师部医院住院。可能因为挨揍多了,我感觉得到了“解放”。有心的语文老师岳老师起草了一封信,让我誊抄,然后,岳老师寄出。父亲出院回来,见到我,就像换了一个人那样,和蔼可亲的样子,还看着我笑。我不习惯,警惕地盯着他的手,担心“晴转阴”。那手一拍,我就会像陀螺一样旋转。哦,我写过《父亲的手》。
我对“上海青年”有亲近感,是因为我出生在上海。2013年,姐姐找到了石库门的一座小洋房,那是我的出生地。有一位老太婆竟记得我幼年的形象,又白又胖,像个肉馄饨。姐姐叫我回老宅看看,我拒绝,因为母亲生我的前一夜做了个梦:有一篮芋艿,发现虫蛀了一个,她就去邻居张先生那里换了一个。我总觉得替换了另一个“我”的人生,另一个“我”被调换了,我不好意思去见,就回避了。我出生时是上海户口。四岁时,父亲接我去新疆,四岁前的记忆像被删除了一样。第一天进连队的托儿所,早上出门时还是一口上海话,傍晚回家,已是满口“普通话”了,置换得那么彻底。操一口宁波话的母亲也吃惊了,仿佛我成了另一个“我”。
姐姐留在了新疆,姐夫父亲的坟在那里,姐夫是孝子。有一年,舅舅的小女儿把儿子送到我姐夫的学校“锻炼”,半年后去接,下了火车,舅舅的女儿抱着我姐姐哭了,说:“阿珠姐,这么荒凉的地方,你怎么活的呀?”姐姐笑着说:“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1982年,我迁回浙江——东海之滨。第一个念头是:大海是涌动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可是,我为何一次次在梦里回到第二故乡——沙漠、绿洲?那里远古时代曾是大海,我捡到过贝壳。沙漠、沙丘、沙粒,还有我童年的梦——梦中,我梦绿过一片沙漠——是我永远的心灵故乡。
我的记忆里,已把沙丘、坟墓混为一体。坟墓的外形像沙丘。那些老兵,已把一肚子故事带进了坟墓,他们是绿洲的守望者。父亲去世后,一次一次走进了我的梦,甚至,有一回还揍我,似乎我有一件事还没办,可他又不说。终于,我忍不住点穿了他已死,于是,他消隐了。他生前,在乎我能否写信,多次考查过。那是小学时代,他口述,我记录,我还时不时让他放慢速度。写好后,他还让我念一遍,却不寄出。他总嫌我达不到他住院时那个超常发挥的水平(岳老师没透露那封信由她起草)。我说:“写信,要有我感觉的具体对象。”我终于有了感觉,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五年。这一年,我开启了“老兵”系列小小说的创作,一发不可收,写了三部。《绿洲往事》为“老兵”系列的第二部,写的是老兵的群像。我写着写着,理解了父辈的激情。比如,我念初中时,连里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农业的生产,多用军事术语——春天播种、夏天拔草、秋天抢收、冬天挖渠,都有“大会战”。父亲参加了突击队。连长当兵时,替他报名,他耍小孩子脾气,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替我报名?”父亲非得亲自报名。他干地里的活儿,超过了几个青年,他很自豪,可晚上睡觉,身上时常疼得醒过来。他有残疾军人证,脑袋里有弹片,我称他为“气象预报站”,比团部的气象预报还准。母亲埋怨他:“到了这个年纪,还硬跟小伙子拼?”
我在写“老兵”系列的过程中,像喊山山不过来就向大山走去一般,我走进了老兵的心灵,理解了父亲——父辈那批老兵,还通过许多同学之口,听了老兵的故事。像童年时仰望星空一样,我看到了老兵们闪亮的人生。《打瞌睡》《父亲的夏天》《沼泽之夜》属“绿洲往事”系列,是我向父辈的致敬之作。以此留住老兵的形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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