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闻樟:山 珍 (二题)

文化   2024-12-24 17:01   河南  






























闻樟:山  珍 (二题)

木耳


年也过了,节也过了,老赵要请客。老赵请的是阿木。阿木说:“请什么客!在食堂吃点儿得了。”老赵说:“野兔炖鸡,还有酒。”酒,无所谓,阿木不喝酒。野兔炖鸡,馋人。阿木答应了。下了班,阿木坐上老赵的摩托就下山了。
老赵家住的是三间瓦房。瓦房外观很洋气,跟哈尔滨城里保留下来的小洋房差不多,但有个缺点——前后都没有院落。当初,林场分房时,依老赵的条件,完全可以分到独门独院的房子。可是,老赵不要,偏要这三间洋房。这三间洋房,原先是个火车站。至今,房屋正脸上方“和平”二字仍在。阿木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还纳闷呢:“和平,是一种愿望?”“不是,”老赵解释说,“和平,是站名。”想当年,森铁小火车从这里通往县城,运送木材,又捎带着山货;从县城返回,带回的是城里的花花绿绿。到了1998年,小火车停运下线了,铁轨也被拆除。老赵要是不住进来,这车站怕是也保不住。老赵在车站干了十八年,对车站,对铁轨,有说不出的情感。
进到屋里,就变了样:凌乱,又暗;一面墙上挂着狍子的头骨,头骨上探出两个犄角,阴森森的。好好的房屋,竟住成这样子,都源于婆娘懒。老赵自己都说:“结婚这么多年,娘儿们从未上过山。山里的野菜、榛蘑、木耳都吸引不了她,你说她懒到何等程度?”阿木想,这三间洋房,若是让我老婆来打理,保管窗明几净,亮亮堂堂。
赵嫂爱串门,走到哪家,往炕上一坐,一个上午;又一坐,一个下午。老赵每晚下班回家都得自己下厨,赵嫂就等着吃现成的。
“熊娘儿们,”老赵说,“也不能全怪她。她做东西难吃,我不用她做。”
昨日逮的野兔,剥光了,泡在盆里,去腥。鸡也提前杀好了,赤条条。老赵动作快,叮叮当当一阵工夫,兔和鸡剁好了。火锅是老赵自制的,两千二百瓦的电炉,放在饭桌上,下面垫两块砖头,自制的锅架。架上铁锅,插上电,铁锅烧热了放底油,油热了放姜和葱白,炒香后剔除葱白,将兔肉、鸡肉一并倒进锅里翻炒,炒到鸡肉的颜色变成了金黄,再往锅里炝汤。妥,大个头火锅,成了。
老赵拎起一桶白酒,拧开盖,倒满一碗,又要倒第二碗,阿木上手捂住了。老赵想起来了,阿木不喝白酒,就换了一桶自酿的山葡萄酒。酒倒好了,锅也开了,咕嘟咕嘟……屋里香气四溢。
“等什么?造吧!”老赵动筷,在锅里翻找出一块极为鲜嫩的肉,放进阿木的空碗里,自己又搛了一块,放进嘴里嚼。
赵嫂怀里抱着一只猫,坐在炕沿上,干瞅。
“嫂子,上来一起吃。”阿木招呼道。
“不吃。”赵嫂面无表情。
老赵说:“不管她,饿不着她。”
那只猫,也懒得很,听人吧唧吧唧吃,只动了动耳朵,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喝酒!”老赵喝了一大口,慢慢下咽,眼角上就有鱼尾在摆动。阿木也喝了一口。山葡萄酒,甜酸甜酸,阿木说:“这才叫琼浆玉液。”
酒过三巡,吃相就差些。阿木掏出一盒人参烟,给老赵一支。老赵看看烟盒,说:“嚯,8毫克,兄弟可以呀!”阿木说:“金老板给的。”阿木又拿出一支,递给赵嫂。赵嫂不接,耷拉着眼皮说:“没劲。”
老赵说:“这熊,旱烟底子。”
吸上烟,老赵眯起眼提到了木耳。老赵说:“去年,雨水频,我姐家的木耳,成色差……”
去年秋,阿木托老赵买木耳。阿木家哥们儿多,阿木媳妇那头姊妹多,阿木一下子买了一千块钱的木耳,回去给大伙分。结果呢,哥们儿、姊妹,都说木耳一般般,都说阿木被人骗了。“这是什么话!老赵,我朋友!能骗我?鬼才信呢。”可是,木耳的质量就在那儿摆着。老赵一提到木耳,阿木就懂了,懂老赵请客的意图。老赵能在酒桌上把事儿说出来,老赵还是老赵,朋友还是朋友。朋友姐家有困难,资助一下,不应该吗?太应该啦!
阿木打断老赵的话,说:“哎,木耳,好得很。”
“不好。”老赵说,“好木耳个头小,抓一把,哗啦响;使劲握,握不碎;用舌尖舔舔,没咸味儿。”
阿木说:“我说好就好。我媳妇都舍不得吃,过段日子就抓出一把来,放到鼻子底下闻。我媳妇说,能闻出大森林的味道。你说好不好?”
老赵说:“兄弟,真会安慰人。这么着,今年,木耳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阿木说:“吃鸡吃兔,不说木耳。”
老赵说:“好,不说木耳,说小火车,可以吧?”
阿木说:“小火车,随便说。”
老赵寻常话少,喝酒话就多。老赵开始说小火车。
老赵说:“酒,我每晚都喝,喝个斤把的,我就……我就一头钻进小火车里。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呜——呜——小火车,整宿跑……”
阿木说:“老赵你牛,小火车,我都没坐过。”
老赵说:“今晚,就让你坐一回。今晚,你别走,你就在我这儿坐小火车……”
鸡和兔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两人撂下筷子,身子软软的,一同倒在了土炕上。
梦。阿木做了个梦。梦里,阿木真就坐上了森林小火车。冬日,白雪皑皑,高山、峻岭、森林、大地,都在飞速奔跑。有音乐伴随,是京剧《林海雪原》:“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在梦里,阿木和老赵坐的不是同一趟车。阿木坐的是货车,拉满了木材;老赵坐在守车里,守车里还有赵嫂,赵嫂的眼睛水灵灵的……
睁开眼,天已大亮,小火车停在一个叫“和平”的站里。
阿木急忙喊老赵:“老赵老赵,快带我上山,迟到了都!”

榛蘑


吉林东部的大山里,出产榛蘑。九月半,当采。榛蘑也分大年小年。赶上大年,房前屋后都长榛蘑,早起遛弯,顺手都能采一桶回来。采榛蘑,也就十来天时间。到了九月底,山里气温骤降,树的叶子一夜间落光光,再想采,等来年吧。
矿上人,哪个不想采榛蘑?大老远来吉林打工,都想带点儿山货回家。山珍,跟海味并列,是上等的美味。可是,上班时间,哪个敢去采?除非你不想干了。
有一人敢去。谁呀?阿木。阿木是采矿工程师。阿木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钓鱼,一个是采蘑菇。阿木不去,金老板还会鼓动阿木去。金老板跟阿木谈完采矿的事,就催促道:“别在屋里待了,采榛蘑去。今年可是大年,多采些。”阿木是金老板的宝,矿上人哪个不知?
阿木是个有故事的人。阿木的故事,总与女人相关。
矿上不是没女人吗?有,月初才有的。月初,老五媳妇来矿上了。
老五是谁?老五是矿工的头儿。老五原先在一家大型钼矿上班,井下采矿、出矿那一套,他都精通。后来下岗了,老五就组织一帮哥们儿外出打工,专干矿上的活儿。好些开矿的个体老板都跟老五有联系。干来干去,老五决定,跟金老板干了。老五认为,金老板懂他。只这一点,就足够了。士为知己者死嘛。有一回,井下几个出矿工闹着涨工资,并威胁说,不给涨就走人。金老板急得没招,找老五讨主意。老五随即打了一通电话。打过电话,老五很牛地对金老板说:“搞定。你需要的人,明天就到!”当晚,金老板就将那几个“闹事的”辞退了。老五也是金老板的宝,矿上人哪个不知?
老五媳妇来矿上上班,在食堂打杂,工资每月两千。这是金老板特意安排的。金老板善察言观色。近段时间,老五也在闹情绪,嫌工资低,又说不出口。金老板明白,可是,万不能给老五涨工资——老五涨了,生产矿长怎么办?采矿的阿木怎么办?所以,就把老五媳妇弄来了。
老五媳妇一来,老五的情绪就稳定了。老五天天下矿井,管一些金老板视为重要的事。
阿木提着塑料桶,出去采榛蘑,刚出场部大门就遇见了老五媳妇。老五媳妇刚从旱厕里出来,裤子还没整理好。老五媳妇知道阿木要去做什么,就有了要求:“木工,带上我呗。”跟个娘儿们进山里采蘑菇,矿上人会怎么想?老五会怎么想?那是万万不可以的。阿木摇头,拒绝了。
第二天一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老五突然对阿木说:“我媳妇说你心眼多。”
“我?”阿木指着自己的鼻子问,“还心眼多?”
老五咽下一口粥,说:“采蘑菇都不肯带别人去。”
阿木说:“我怎好带她去?”
老五说:“你怎么就不能带她去?我天天下井,没空,今儿你就带她去呗。”
阿木说:“老五,你就没想法?”
老五说:“我能有什么想法?”
阿木说:“你要这么说,那……没问题。”
阿木就带上老五媳妇进山了。老五媳妇头一回进山,有些陌生,有点儿紧张,跟阿木跟得紧。阿木转回头,对老五媳妇说:“咱俩得分开走,采榛蘑哪能凑在一块?”
“哦。”老五媳妇懂了,往另一方向走。
走一阵,阿木喊:“五嫂,不要离得太远哟。”
“知道啦。”老五媳妇回应道。
又走一阵,阿木又喊:“五嫂,你在吗?”没回应。“五嫂,五嫂……”还是没回应。阿木慌了神儿。
“五——嫂——”阿木扯着嗓子喊。
“五——嫂——”阿木两手拢成喇叭状,朝不同方向喊。他走啊走,喊啊喊,走到晌歪了,喊到嗓子哑了,还是找不见老五媳妇。阿木觉得问题严重了,不行,得回去喊人,让大伙一起找。
阿木的塑料桶里空空的,一朵榛蘑都没有。回到场部,阿木急忙去找老五。刚好,老五从屋里出来。老五问阿木:“你咋才回来?”
阿木见到老五,哭着脸,哑着嗓子说:“老五,对不住,你媳妇走丢了。快,快叫上人去找……”
老五愣住了,说:“我媳妇早就回来了,还采回好几桶榛蘑……你呀,连个娘儿们都赶不上。”
“你媳妇……回来就好。”阿木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老五媳妇也从屋里出来了。老五媳妇笑嘻嘻道:“食堂给你留着饭呢,去吃吧。”
阿木很生气,哑着嗓子质问老五媳妇:“我那么大声喊你,你没听见?”
老五媳妇遮遮掩掩:“没,没呀,听见了我能不答应吗?”
阿木说:“你撒谎。”
“瞧你,”老五媳妇岔开话头,“变成公鸭嗓了都。”说罢,笑得胸口一颤一颤的。
阿木哪有心情吃饭?直接回宿舍了。
这件事,演绎成了故事。夜里,矿上人入睡前,必以此为笑谈。
榛蘑的故事,金老板自然听过。一日,金老板与阿木闲聊。聊着聊着,金老板就转移了话题。金老板说:“我给老五媳妇传个话,她看好你这个人了,说你儿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愿意跟你噶个亲家。彩礼嘛,一分也不要。”
“是吗?”阿木的哑嗓子还没好利索,“不要彩礼,多美的事啊!可惜呀,我儿他处对象了,女方家彩礼没少要。你瞧瞧,你瞧瞧我这个命。”
其实呢,阿木的儿子并未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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