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非鱼:黄河故事 (二题)

文化   2024-12-23 18:32   河南  






























非鱼:黄河故事 (二题)

大河奔流


“爷,别去了。”黄淼抱着黄德水的一条胳膊。
“为什么不去?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看谁敢拆我的船,跟他们拼了!”黄德水赤着上身,酱赤色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暴起。他身上只穿有一条铁灰色的短裤,脚上是一只沾满了泥巴的拖鞋,另一只不知去向。
“爸,你说句话啊!”黄淼眼看拉不住爷爷,只好向闷头抽烟的黄清柳求救。
黄清柳不抬头,也不说话。
通知是三个月前下来的,黄清柳最先看到,他压根没当回事:“哼,又是走个过场。”这样的过场来过很多次,谁会当真呢?他看了看四号船旁边的铁丝围栏,顺手倒了一小盆玉米进去。围栏里有三只灰雁和几只大鹅、鸭子,还有七八只鸡。没有大客户的话,一周够用了。他骑上摩托车去市里买晚上烧烤要用的豆角、韭菜、茄子、香菇、鱼豆腐。他嘱咐他爹,不要自己去收网,等他回来再收。
清理,拆船?开什么玩笑!一条船好几十万,你一张纸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说拆就拆?拆拆试试!骑在摩托车上的黄清柳觉得可笑。
三号船、四号船都是他们家的,旁边的几条船是他堂兄弟和另几个同村村民的。二十多年前,当他爹拖着一条小船从信阳来这里打鱼时,他老大不乐意。南湾湖那么大,鱼那么多,非要跑到这里讨生活,黄河鲤鱼比大白条、胖头好吃啊?谁知道,这一来,一家人竟硬生生在黄河岸边生活了二十多年。爹靠打鱼给他娶了媳妇,靠开“鱼码头”饭店养活了一家大小,小船换大船,大船换了更大的船。
黄河是你家的?那是大家的!谁来也不好使,不好使!
初夏,正是“鱼码头”生意最好的时节。还没有泄洪,水位到达了每年的最高点,河水清清。如果客人愿意,船可以开到河中心,客人们在二层甲板上尽情饮酒狂欢,或者吹着黄河上的风,对月感怀。
黄德水和黄清柳每天下网、收网、买菜、做菜。鱼是主打菜肴,搭配炖灰雁、烧鹅块、老鸭汤、焖罐肉,再加上烧烤、凉拌菜,生意火爆,起码得提前三天订座。生意这么好,每天好几千元的进账,他们谁也没把拆船的通知当回事。
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来了一次又一次,他们拿出国家、省、市关于黄河生态治理的文件,一遍遍向黄清柳解释政策。
黄清柳翻看着文件,听着工作人员解释各项补偿措施,他明白,这回来真的了,他要早做打算。可他爹黄德水不管那么多,跟他们吵:“老子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这两条船,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说拆就拆?来,来,要不你们把我也拆了!”
工作人员来一次,黄德水跟他们吵一次。终于,生态环境局下发了最后通知,给出了半个月的清腾时间,到期后要么把船拉走,要么就地拆除,清理垃圾,彻底解决占用河道及其相关的污染问题。
进入汛期,泄洪之后的黄河退到了离原来的岸边上百米远的主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道黄色在奔腾。船的四周,水退去后留下各种垃圾,有风刮来的,有上游漂来的,还有船上产生的。那些鸡鸭鹅们的粪臭气也散发出来。
黄清柳蹲在船头,他动摇了。太脏了,以前没有人提醒,他不觉得;经过这反复的提醒,他发现确实挺脏——一蓄水,垃圾都在大河里漂荡。
黄淼回来过暑假,他第一个支持拆船。“爸,这是国家大政策,全国都在治理生态环境,秦岭多少别墅都拆了,何况你和爷爷天天在河里下网也不安全。”
最后,黄清柳签了补偿同意书,开始搬家。他打算拿着补偿款去市里重新开家“鱼码头”小饭馆。黄德水拧着脖子骂他:“败家子!软骨头!”
拆船的机器开来时,黄德水非要去跟工人拼命,黄淼硬拉住了他。
黄德水伸着腿坐在岸边,欲哭无泪。他眼看着一辈子积攒的家业顷刻间被拆得七零八落。他何尝不知道有补偿?何尝不知道是为了大家好?可他是真舍不得,舍不得船,舍不得离开这条河啊!
那天晚上,黄德水、黄清柳、黄淼爷孙三代人在黄河边一直坐到深夜。黄淼说:“爷,别生气,治理黄河,这是必然的。上游规模上万头的养猪场、养牛场都拆了。”黄德水说:“用你说?读了几天书?就你知道!”黄清柳还是一声不吭。
一周之后,原本属于“鱼码头”饭店的那片河湾,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昔的热闹。船不见了,垃圾不见了,那里长满了苍耳和葎草,一望无际,如大草原一般。
一年之后,黄清柳在市里新开的“鱼码头”饭馆生意火爆。
两年之后,沿黄生态廊道建设基本完成,已经大学毕业的黄淼开车拉着黄德水和黄清柳沿河兜风。
河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岸边是画着红黄蓝三色的黄河旅游公路。几千只红头潜鸭挤挤挨挨地从公铁两用特大桥下游过,它们的身旁,是那些小小的黑黑的骨顶鸡,红嘴鸥则占领了原本属于“鱼码头”的那一片河湾水域。
黄德水说:“这不是白天鹅啊。啥时候来了这么多没见过的鸟?”
黄淼说:“爷,去年就有了,今年更多。”
爷孙三代人坐在河边,看着夕阳慢慢落在河对面的中条山上,把山峦和天空染成美丽的橙红色。
大河奔流,万古不息。


大桥与爱情


河上微风轻拂,河水拍打堤岸,发出哗哗的脆响。
邝伟坐在岸边,他的心情很复杂。
向南一千米,是他和同事们亲手建起来的大桥——蒙华铁路三门峡黄河公铁两用大桥,横跨黄河,公铁两用。三年前,他跟随大桥局来到这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奋斗了一千多个日夜,从桩基施工开始,到下钢围堰、起桥墩、钢桁梁顶推……作为现场监理,他一天天盯着,眼看着一个个桥墩在黄河里高高立起,一段段桥面顶推连接。现在,大桥主体建设工程就要结束,他们要回家了。
邝伟应该高兴才对,可他总是难过,尤其在黄昏来临时。
他看到过很多河,监理过大小好几座桥,唯有这里让他放不下。
这是黄河啊,这是如此壮观的一座大桥!每天傍晚,看着它在河面上的剪影,他就感到幸福和满足。
可是,仅仅如此吗?
当然不。因为尔雅,那个像白天鹅一样美丽的姑娘。他要走了,她怎么办?
邝伟和尔雅是在市里组织的青年联谊会上认识的。他作为大桥建设分局的团委书记,组织项目部的男单身职工参加。尔雅是大学校团委的,负责与他对接。
那天晚上,联谊会为八对青年搭起了进一步发展的桥梁。邝伟和尔雅成为“编外”的第九对,但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而是从邝伟邀请尔雅参观施工现场开始的。
尔雅站在七十米高的桥墩上,远眺黄河落日,蜿蜒中闪烁着一河金色。有风吹过,她心里突然涌出一些感动。邝伟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远眺黄河落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些美好的东西在慢慢生长。
几乎每打下一个钢围堰,邝伟就会给尔雅拍照:“你看,黄河水就是这样被拦住的。”尔雅惊呼:“太不可思议了。”每竖起一个几十米高的桥墩,邝伟也会给尔雅拍照:“这是第二十五个。”随着桥墩竖起得越来越多,桥面一点点延长,邝伟和尔雅的感情也在一点点增进,升温。
甜蜜而浓烈的爱情,让他们暂时忘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施工结束后,他们怎么办?
现在,到了再也无法回避的时候了。他们的工程结束了,下一个项目部就要进驻,邝伟的一些同事已经逐渐撤离。
他很迷茫,纠结。他们怎么办?一个家在东北,一个生在中原;一个随河走,一个守校园。未来?好像是一个死结。他一天比一天难过。尔雅,那么好的姑娘。他不知道她怎么想,他不敢问。
黄昏退去,黑夜来临。邝伟在黑暗中给尔雅发微信:“我们,分手吧。”
尔雅很快回复了三个字:“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邝伟字斟句酌,也无法想出理由,最后只发了两个字:“爱你。”
“你在哪里?我要见你。”尔雅说。
“不用了。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尔雅的微信没有再回复一个字。邝伟猜,她一定在哭,或者在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甚至在摔东西。逝者如斯夫,时间总会治愈一切。
邝伟继续在河边坐着,听水声,听蛙叫,回忆他与尔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揪成硬硬的一团,直到夜深。回到宿舍,他一口气喝了半瓶白酒,倒头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邝伟宿舍的门就被拍得山响。他晃着身子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尔雅,她瞪着好看的眼睛,一脸怒气。她的身后,站着三个人。
他的酒醒了。是来兴师问罪吗?行啊,打我一顿好了,也许心里还会好受点。他挺了一下腰,看着尔雅。
“让开!”尔雅推了他一把,直接进了房间,她身后的三个人也跟着进了屋。
她的家人?他愣怔了一下,赶紧跟过去,想倒水,拿起杯子,看见床上一团乱,又去收拾被子,还没收拾好,觉得屋里空气不好,又丢下被子去开窗户。小小的房间,被他一个人弄得兵荒马乱。
“行了,别忙了,你坐下。”尔雅发话了。邝伟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只小凳子上,低着头。
“你们俩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年龄最长的老人发话了。
“这是我爷爷。”尔雅说。
邝伟看一眼爷爷,又低下头。
“孩子,别紧张,我们今天来,是表明一下家里的态度。至于你和小雅的事,你们自己定。”爷爷说。
“我——”邝伟不知道如何说。他爱尔雅,很爱很爱,但他不能继续爱。他的脸红了一下,然后表情变得很难看。
“孩子,知道我老家是哪里吗?我也是东北的。一九五六年,建设三门峡大坝的时候,我可是第一批从学校报名,唱着歌来的。那时候,指挥部就一帐篷,那可是新中国成立后黄河上的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工地上每天都热火朝天的,四面八方的人都奔这儿来。到现在,你看看,还是这黄河上,你们建的这大桥,又能跑火车还能跑汽车,小伙子,你们不简单啊!”
“爷爷,说正事。”尔雅急了。
“好,好,说正事。就一句话,我们全家支持你们。大桥就是见证,对不对,老婆子?”爷爷扭头看奶奶。
奶奶笑了,很慈祥:“对,你说啥都对。当年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几个人笑起来,邝伟也笑了。
尔雅瞪他一眼:“还好意思笑!”
邝伟说:“爷爷奶奶面前,再感动我总不能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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