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安学斌:郝大嘴

文化   2024-12-20 17:02   河南  


安学斌:郝大嘴

郝爷生前接受采访的时候,已经八十岁了。他右手握拳,塞到嘴里,然后拿出来得意地晃一晃。“我的外号‘郝大嘴’,名副其实。”随后,老爷子话头一转,“都说嘴大吃四方,那纯扯。我从小到大,尽为嘴忙活了。”
“我小时候嘴馋,啥都吃。烂木头里的蛀虫,白白嫩嫩,烤熟了外面是脆的,里面鲜滑发黏,就像朝鲜族人做的烤大米饼,真的香,就是不好找。山上的洋辣罐(一种昆虫的茧)秋天挂在柞树棵子上,像家雀蛋,蹲在灶坑口拿火烤煳巴点儿,越嚼越香。找洋辣罐得眼尖,不能着急,细心找一天咋的也能找到十个二十个。”老爷子说起吃的来,如数家珍。
老爷子说:“我十四五的时候特别能吃,老觉得一根肠子空半截,天天饿得眼睛瓦蓝。我家没有地,靠老爸的木匠手艺养家。家家都穷,打棺材的多,打家具的少。老爸弄吃的没辙,给我做了个木头鸡腿,让我吃饭时拿着蘸酱裹一裹,说是抗饿。那天,爸妈上地里了,我晌午就拿着木头鸡腿蘸酱下饭。老妈留的那点儿饭几口就吃没了,我只好裹着木头鸡腿舔饭碗。我刚舔了几口,有人嚷嚷土匪进村了。我寻思舔干净再跑,正舔着碗一伙土匪进屋了。打头的土匪看见鸡腿,骂了一句:‘这小兔崽子,伙食不差,还有大鸡腿吃。’拿起一看是木头的,就打了我一脖溜子:‘小兔崽子,白长了大傻个子,拿个木头鸡腿糊弄自个玩儿,那能咂吧出什么滋味?想吃鸡跟爷上马,想吃啥吃啥,走到哪儿吃哪儿。’又吩咐手下:‘拉上这小兔崽子。’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土匪。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那时候我啥也没工夫带,就顺手把木头鸡腿带上了。
“书上写当土匪吃香的、喝辣的,论秤分金银,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儿。真正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是‘响窑’,高墙大院,养着炮手。绺子要去抢,就得拿人命来换。不少绺子背后靠着大户,明着占山为王,暗地里当着大户人家的家丁。我刚上马,才十六,给大当家的当马童,天天和马匹住在一起。要打仗了,马有豆子和鸡蛋吃。我饿得眼睛发蓝,那也不敢偷吃一个鸡蛋,只敢偷偷藏起点儿豆子来,没人的时候用石头碾成饼慢慢嚼着吃。有一回,绺子砸了‘响窑’,大当家的摆庆功宴。我是小崽子,靠不上边,还得站岗,一边闻着酒肉味儿一边舔木头鸡腿,冻得咝咝哈哈的,饿得浑身哆嗦,忍不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喝得醉醺醺的小头目带人查哨,听我在那儿哭,上来就一鞭子,打得我抢来的破棉袄撕开一道大口子,里面又旧又脏的黑棉花蛋儿掉出来一堆,眨眼工夫我浑身就冻透了。
“民主联军围剿山寨的时候,我和大当家的顺暗道溜了。我俩躲在老林子里,啥吃的都没有,我饿得眼冒金星。大当家的拿枪逼着我出去找吃的。我没地方找去,就掏出木头鸡腿让大当家的舔一舔,恳求挺到天黑再说。我看着大当家的伸着舌头舔木头鸡腿,小声劝他慢点儿舔,舔一会儿咽一回口水。大当家的慢慢舔,觉着饿劲儿过了,拍我的肩膀,夸我孝顺。
“大当家的被民主联军抓住了,查清有血债,公开枪决了。我是个马童,宽大处理,问我想回家还是想参军。我说想回家问问,民主联军就给我开了路条。我回到家,才知道家里分了地。老妈给我蒸了一锅一层白面一层高粱面的花卷,说让我吃个够。我一口气吃了十个,撑得直翻白眼。老妈怕我撑死,看了我一宿,抹了一宿眼泪。第二天,爸妈一块儿送我去参军。爸妈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木头鸡腿交给老爸,说以后天天都能吃饱饭了,用不着了。老爸说:‘还是带上,别忘了让咱家吃上饱饭的恩人。’连长得知我肚量大,吩咐伙房多给我打一份饭菜。连长说:‘打仗要吃饱肚子,那才能打胜仗。等咱们打赢了,要让人人都吃上饱饭。’
“我在民主联军当马夫,把战马养得膘肥体壮、毛色发亮。有一回,部队被围,固守待援。我心疼战马,就偷偷把我的口粮分出一半喂马。饿极了,就舔木头鸡腿挺一挺。没想到饿得头晕眼花,一头栽在地上。连长知道了,开会决定干部和党员一人省一口喂马。我也要这么干,连长说:‘你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用不着你省。’我着急了,当天晚上就申请入党,理由就一个:‘我今天挨点儿饿,是为了今后再没有人忍饥挨饿。共产党让我有饭吃,我愿意跟着党让老百姓人人都有饭吃。’”
郝爷带着村里人凿石种树,担土造田,把到处是石头的家乡变成了米粮川。郝爷当了四十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县里人人都知道“郝大嘴”的事迹。村里的乡亲告诉我,“郝大嘴”一辈子省吃俭用,没占过村里一分钱便宜。郝爷临终就一个要求——把木头鸡腿放在村史馆的显著位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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