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全搬家了。排场很大,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了。年轻小伙儿走在前面,他们是搬家的、喝酒的;我们紧紧跟在队伍后面,是凑热闹的、讨喜的——讨黄豆、花生、红枣、喜糖;女人们挤在路边,是看热闹的。
小伙子们嘻嘻哈哈。这可是阿全的好日子。再说,这家搬得一点儿也不累。可以扳倒一头牛的年轻人,每人手里只拿着轻飘飘的一点儿东西。一双皮鞋,一条皮带,一把雨伞,一件西装,一条西裤,一台收音机,一只手表。没了。大家说,就这些,有的还是人家秀桃提前买好了放在他家的。路途也近,秀桃家就在下屋,走几步就到了。大家想尽办法耗时间。才出院子,阿甲举着手里的皮鞋说:“落灰了,得回去擦一下。”这一擦,就擦了一顿茶的工夫——他真的坐下来慢悠悠地喝了会儿茶。走了几步,阿国说:“收音机电池刚刚在家里用过了,旧了,得回家去换一对新的——今天,一切都得是新的。新郎,新娘,新床,新被,新枕头,新电池。”等到长长的搬家队伍嘻嘻哈哈走到秀桃家,时间刚刚好,可以入座拿筷吃排场。
阿全搬到秀桃家,照理说,他还要改个姓,改成秀桃家的姓。不过,他赚了——秀桃也姓林。我们村差不多都姓林。阿全好像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这没什么。我们这儿,女儿出嫁,就是再高兴,也不能笑;新郎官再想去入洞房,也要耐着性子磨蹭半天才能起身。
大家都说,阿全进了秀桃家,那是老鼠掉进了米筐,黄鼠狼爬进了鸡窝。秀桃水灵,白嫩,高挑,脾气又好,还心灵手巧,勤快能干。快三十岁差点儿要打光棍的阿全,简直就是老牛吃了嫩草。秀桃老爸老妈也是“会人”。他们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好最大的。秀桃还有四个妹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四个妹妹将来嫁出去了,就是四根稳稳的台柱子;他阿全有什么事,她们都会撑着。
阿全和秀桃结婚后,我们改叫他“全叔”——阿全升级了。后来,他又升了一级,有了两个孩子,一女一儿。再后来,他有了孙子……大家想,这一下,全叔功德圆满了。
那天,他们给孙子办满月酒,秀桃忙里忙外,把大家招呼得舒舒服服。她还是那么能干,像个女人,又像个男人,可惜老了,脸上有了整把整把的皱纹。全叔满脸笑意,一脸红润——他早上喝过酒。他倒是越活越年轻,白白胖胖,像个得宠的胖小子。酒过三巡,秀桃抱着孙子来到上间的八仙桌前——要抓周了。
“怎么秀桃抱着孙子?阿全呢?当家的呢?”大家停下筷子,捂着嘴议论着,但又故意漏出一些话。
阿全虽然喝得有点儿高,但耳朵还竖着,他听到了。
“给我!”他走到秀桃身边,伸手要抱过孙子。
“凭什么?”秀桃笑着问。大家一看秀桃那笑,不简单,尽扯着皮肉,涩,苦,疼。大家坐得稳稳的,但目光都注视着他们。
“凭什么?妈的,凭——”阿全提高了声音,把伸出去的手抬了起来。妈的,他想狠狠揍她一顿。没想到,秀桃一点儿也没服软,还是那么扯着肉笑着,硬硬地看着他。
“妈的,少给我惹事。我一家之主,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不是我抱,还让你抱不成?”全叔放低了声音,表示给她个台阶。
“笑话!”秀桃稍稍提高了声音,但仍然是克制的,“你这也算一家之主?这一家吃的、住的、用的,你哪一样做主了?你插过一根秧?收过一粒米?挖过一个番薯?一天到晚喝酒吃肉抽烟,打老婆骂孩子踢猫踹狗,你这就算大老爷们儿?”
大家悄悄地点头。
“你他妈的反了!”全叔气得脸更红了,伸手去揪秀桃的衣领。
“别丢人现眼!”他儿子从秀桃身边走出一步,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今天你想喝就喝。过了今天,你别再想喝一滴马尿,吃一粒闲饭。明天开始,你得去地里,不然,我们家不管饭。”秀桃淡淡地说,根本没瞧全叔一眼。大家突然眼前一亮——这才是当年做姑娘时的那个秀桃。这几十年,她把自己过没了。那个阿全,太享福了。看来,这小子,福要享到头了。
全叔好像蒙了,嘴唇抖动着,脸涨得通红,却没有一句话。
“最后,我还想提醒你,从今往后,我林秀桃再也不服侍你了。你有吃没吃有穿没穿都是你自己的事。”秀桃还是淡淡地说。
“妈的,你不服侍我想服侍谁?”全叔好像终于浮出水面,大声叫嚷着,那威武的官样又回到了他身上。
“阿杉,你不是正想找个人服侍青梅婶吗?我现在有空了,我来!”秀桃突然对正在低头喝酒的阿杉说道。阿杉的老婆青梅生病躺在床上好多年了,需要人服侍。
“不行,不行。我只是随便说说。”阿杉不好意思地笑了。
“行的。照顾青梅婶,我高兴。我还可以和她说说话,我们也就都有了个伴。再说,你还管饭给钱呢。”秀桃说。
“这样说,倒也是。那太好了!你明天就过来。我代青梅谢谢你。”阿杉霍地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像是开会宣布似的。
大家笑了,被阿杉的正式样逗笑了。没有人嚼舌头。阿杉这个人摆在那里,全村老老小小,没有人不说阿杉好的。他做事说话都极有分寸,人又能干,什么东西坏了他都能修,什么忙都愿意帮。青梅生病躺床上十来年了,他一个人种地,洗衣,做饭,硬是把青梅服侍得像个姑娘似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那房间,硬是一点儿难闻的味道都没有,像个大姑娘的闺房。
大家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阿杉也是个倒插门。阿杉是金顶村的,兄弟五个,他排老三,娶不了媳妇,只好去当上门女婿。媒人阿法公原本是想带他到秀桃家的。阿法公是个人精,他说阿杉和秀桃最配。那天阿杉来村里没碰上阿法公,有人就把他带到青梅家了。等阿法公赶到,阿杉已经在青梅家院子里劈柴了。
给孙子办完满月酒的第二天,秀桃一早就往阿杉家走去。她慢慢走着,好像要让那刚刚露脸的阳光把自己照得明明白白,要让全村人看得清清楚楚。全叔站在院门口,眼光躲躲闪闪地跟着她,没有阻拦,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孤零零的,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