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笼中鸟何时能起飞?”
这是姐姐的笔记本烧尽前我和妈妈看清的最后一句话。
姐姐两年前拾柴时,捡到一只画眉,它的翅膀上满是血迹,受了严重的伤。外公觉得这不吉利,劝说姐姐扔掉,可是姐姐非但没扔,还在集市上买了一只鸟笼回来。姐姐给鸟笼里做了一根圆杠,画眉常常爬上去绕圈消遣。
我和姐姐曾一直为妈妈是否会回家而争论不休。在姐姐离开之前,妈妈已经十几年没回来。姐姐相信妈妈会回来,在烧火煮饭时尤其相信这点。而我则持相反的观点,并且常常语出伤人。
后来姐姐和我的话渐渐少了,反倒和画眉说起话来。有一天她告诉我,这只画眉肯定很讨厌她的笼子。我问为什么。姐姐说,因为她自己就像这只画眉。
我知道她还有后半句没说,这个家、这种生活,就是关她的笼子。
那年的一个雪夜,姐姐逃离了她讨厌的生活。
南方很少下雪,一般只有在山里才能看见飘飞的雪花。我在灶前回想着过去,想着是否在某一个夜晚,我和姐姐能目睹同一场大雪。我想象纷乱的雪花从老旧的木窗边飞过,飞过姐姐床头的鸟笼,落在她满是泪水的枕头前。
我承担了姐姐的所有活儿,包括割猪草、捡柴、做饭,以及喂养那只极少振翅、日复一日在笼中转圈的画眉。
我同样对这一切有些厌烦,也渐渐理解了妈妈和姐姐为什么会离开。不同的是,我在烧火时总是越发坚信她们不会再回来。
“妈妈说,她相信自己遇到了爱情。她想追求幸福。”这是姐姐写下的妈妈离开的原因。
妈妈很聪明,可是患有先天性白内障,不管再怎样漂亮聪明能干,当时也只能嫁给身患腿疾的爸爸。
“妈妈怀上妹妹那年的冬天,爸爸生病去世了,妈妈没哭。”老旧的笔记本页面粘在一起,字迹由于受潮显得有些模糊。在这句话的后面,还有一句:“今天,妈妈走的时候哭了。”
悲伤弥漫开来,像是一条无休无止的大河。它一路漫向窗外,和山里的白雪以及枯木混作一团,往远方流去。
“妈妈,你追求幸福的代价是牺牲我的幸福。”当然,这句话我日后才在姐姐的另一个笔记本里见到。我把它读了出来,让妈妈听。
我不确定妈妈的眼泪包含着哪些情感。或许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确实对姐姐感到愧疚。可是之后妈妈号啕大哭,更像是出于对自己人生的憎恨。
姐姐是对的,妈妈回来了,不过并不是因为得到幸福,而是因为遭受了更大的痛苦。
“我的视力越来越差。”妈妈对我说时又哭起来。她已经几近失明,而当初要给她爱情的那个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妈妈由于眼疾做不了家务,在无聊时也开始照顾起那只画眉。她整日看着画眉走圆杠,一次次牵引着它走相同的路。
关于姐姐,我从妈妈口中得知,她离开后找到妈妈,并且和她有过激烈的争吵。后来姐姐又从妈妈那儿离开,和男友住在一起。
我按妈妈所说的地址,找到了县城里的一处出租屋。出租屋在城中村,周围都是色彩不均的裂墙,墙上有许多喷绘,颜色深深浅浅,一串电话号码叠在另一串上,还歪七扭八地贴着各种广告。我上楼,楼梯间的墙壁也是如此。灯光昏暗,只能勉强让人看清脚下的台阶。快走到房间门口时,我注意到墙上贴满了已经被刮花的寻人启事。
屋子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
我走近梳妆台,见上面堆满了化妆品,有些化妆品的盒子依然开着,不过已经落满灰尘。姐姐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住。
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我突然想起刚刚看见的寻人启事,连忙冲到门外,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察看。庆幸的是,它们和姐姐无关,而是关于一个陌生男人的。
我始终没有找到姐姐。
后来我又去那间出租屋,在床下发现了一只空鸟笼。我拿起它,发现里面也有一根圆杠。我走到梳妆台旁,发现那些打开的化妆盒被收拾了起来。于是我在梳妆台附近寻找,果然找到了一本日记。我愿意相信这是姐姐故意留给我的答案。
寻人启事是姐姐贴的,上面的男人是她的男友。我猜想他们曾有过一阵子幸福的生活,以至于姐姐和妈妈年轻时一样,认为自己遇见了爱情,找到了避风港。后来的结局显而易见,男人走了。我的姐姐终日寻找这个男人,甚至于到处贴寻人启事。
日记停留在她失去爱人的两天后。在笔记本上的后面几页,凌乱的水笔划痕交杂在一起,像是一个水墨笼子。
“你这个条件,妈又跑了,找得到这样的就不错了。不然你好久才能嫁人?”这是姐姐记述的外公给她说亲时的劝告,而那个男人是个瘸子。
我花了很长时间整理姐姐留下的笔记本,最后在灶前添了把柴火,把它们付之一炬。我看见火光里姐姐在翩翩起舞。我看见她在工作,看见她坐在办公室里,穿着得体的西装,不停转动手里的笔。我看见她的婚礼,看见她一袭白裙,笑靥如花。
外面又下起雪来,妈妈带着画眉走到山外。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鸟在空中自由翱翔。我醒来后仍对那种感觉念念不忘。”
妈妈在飞雪里打开鸟笼,看着它远远飞去。
而我只是牢牢看着笼中的圆杠,仿佛画眉仍在里面绕圈。
笼中鸟何时能起飞?
姐姐,妈妈的视力越来越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