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丨谢志强:沼泽之夜

文化   2024-12-04 17:02   河南  






























谢志强:沼泽之夜

那天,太阳即将西沉,一个齿轮坏了。本来还要趁夜垦荒——推平沙丘。陈平让推土机手趁此歇息,他则送齿轮回团部抢修。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于1974年高中毕业时,陈平已参加工作,随勘测队来人迹罕至的荒原测量渠道。随后,垦荒队进场,他留下。那片荒原上,一个个沙丘像揭笼的大馒头,不远处还有海子,芦苇茂密,是野鸭的乐园。
过了半个世纪,我和陈平相识,说起来,竟在同一片绿洲上生活过,度过了童年、青年。我曾在沙漠中迷失,望见一堆篝火;他曾在沼泽里迷路,听见一种琴声。沙漠里的沼泽地,我们称为“海子”——一片水泊,像大海的儿子。
陈平在露天吃过晚饭,挎上帆布挎包启程。万物隐蔽在夜幕中。他先是唱,后又吼。他第一次孤身走荒原的夜路,是壮胆子,还是抒豪情?那时,他年轻气盛。
他离开渠埂,向北,打算抄近路,天亮就能赶到团部的修理连。星星,凉风。我熟悉他那夜在荒原的所遇:盐碱滩、红柳丛、骆驼刺、胖草(我称“胖姑娘”)丛。
突然,他一脚下去像踩到棉花一样软。霎时,淤泥已没到了小腿。他脑子里出现一道闪电:沼泽。
我也有类似的遭遇:在稻田的引水渠中捕鱼,陷入淤泥里,淤泥仿佛把我往下又吸又拽。那时我小,越挣扎越深陷。急中生智,我抓住了渔网杆子,横在渠上,以拉单杠做引体向上的动作摆脱了危险。
陈平把装着齿轮的挎包扔到芦苇丛中,身体不由自主地渐渐往下陷。淤泥及腰时,他不敢再动了。缓一缓,积蓄力气。茫茫沙漠,仿佛生命的夜幕正在合拢。后来,他看电影,每逢看到“剧终”二字,就想到那个沼泽之夜。
似乎就在他心想最后一次仰望沙漠星空时,他听见一丝乐音,像星星发出的声音。他以为是幻听。
我在沙漠里也有过幻觉:幻视、幻听。那堆远处的篝火,我以为是星星落地。陈平屏息细听,确确实实是琴声,那是穿过风中的芦苇传来的美妙琴声。他听出,那是弹拨热瓦甫的声音。不远处必有弹琴的人。
陈平生出无限希望,猛地前扑,伸手抓住一束芦苇,渐渐抽出身体,像个泥人,滚到芦苇丛,摸到了挎包。
陈平说:“好像琴声在沼泽地铺了一条蜿蜒的小径。”
一个芦苇搭的人字形的窝棚,是琴声的来处。弹琴者听到响声,已立在门口,仿佛等候着琴声召唤来的客人。
两只手相握。
弹琴者说:“你是军垦农场来开荒修渠的吧?”
陈平没说差一点留在了沼泽里,只是说:“想抄近路,反而迷了路,幸亏听见了你的琴声。”
干草地铺,棚顶悬挂着一盏马灯。地铺上躺着一柄热瓦甫,黑光油亮。弹琴者是三十多岁的维吾尔族青年,眉清目秀,汉语流畅。
陈平听见窝棚背后传来羊叫声,还有狗吠,想必狗听出来了个陌生人。灯光照着弹琴者的脸,那气质,不像牧羊人。
弹琴者端上一碗热茶,递上一个苞谷馕。
陈平的肚子有了响应,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边吃边聊。
弹琴者竟然是莎车县文工团的乐手,叫艾海提。弹奏热瓦甫是他家祖传的绝活儿。一场运动,文工团解散,他被安排到这片沼泽地牧羊。不过,他仍不松懈地练琴。
肚子饱了,陈平来了兴致,恳请艾海提再弹一遍他在沼泽地里听到的那支曲子。
艾海提婉拒——他一天不重复弹同一首曲子。还问陈平想听别的什么曲子。
陈平问起曲子与情感的关系。
艾海提似乎遇上了知音。他说,维吾尔族人高兴时有欢快的曲子,痛苦时有忧伤的曲子,思念时有缠绵的曲子,幸福时有甜美的曲子。然后,他说:“因为有星星的夜晚,迎来了你这样的客人——”他拨动琴弦,弹了首欢欣的曲子。
听不懂。很舒服。陈平问曲名。艾海提答:“《莎车木卡姆》。莎车不但有甘甜的潭水,还有美妙的乐曲。”
从沼泽之夜始,陈平就迷上了维吾尔族乐曲和民歌。过了十年,他三十而立之年,有了莎车之行,搜集《十二木卡姆》的史料。艾海提已调到了乌鲁木齐。
迷失、寻找,是我和他的人生美妙的遭遇。他有沼泽之夜的琴声,我有沙漠之夜的篝火。
现在,我也替陈平遗憾——他没找到艾海提。欣慰的是,他已出版了这方面的著作。退休后,每到夜晚,他到户外散步,总是习惯地仰望星空,仿佛热瓦甫的曲子就在耳畔。他循着琴声漫步,像走在一条乐曲铺就的小径上,如同我望见远处的一堆篝火。
他还保存着那个帆布挎包,帆布上的红色五星还没褪色。
我期望艾海提能看到这篇《沼泽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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