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旧金山,有一群年逾七旬的华裔女性,上个世纪40年代,她们曾是唐人街夜总会黄金时期的风情舞女郎,退休后,以“都板街舞团”的身份活动,她们继续活跃在舞台之上:慈善义演,城际巡演,为退役老兵跳舞,做社区舞蹈活动……
2018年,艺术家杨圆圆来到旧金山,顺着对上个世纪华裔演艺史的探索,她意外与“都板街舞团”相遇——两条原本平行的生命线交织,碰撞出火花,杨圆圆决定拍摄一部纪录片,以真实的视角呈现这群女性。
她用好莱坞最早的华语片女导演伍锦霞于1939年执导的影片《女人世界》来命名这部作品,在近百年后的当下,一个充斥着乐观、坚韧、生命力的“女人世界”还在上演。
“纪录片对我来说就像一颗时间胶囊。”2020年,因为影片中主角Coby去世,杨圆圆的拍摄结束了,在经历了4年的电影后期制作后,《女人世界》终将于2024年11月5日在院线上映。
本期 Green BAZAAR #跨文化创作者,让我们倾听杨圆圆的创作故事,打开这个留存了大洋彼岸一群老年女性的生命故事,也见证了创作者人生中许多重要篇章的时间胶囊。
我是导演杨圆圆。2018年,旧金山,我与当地华人的“都板街舞团”相遇,我被舞团成员的故事和生命力所打动,我决定为她们拍摄纪录片《女人世界》。经过六年,这部影片终于要和大家见面。
拍摄《女人世界》的过程,很像童话故事《绿野仙踪》。故事里,小女孩桃乐丝被龙卷风吹到了奥兹国,在回家路上她认识了稻草人、铁皮人、胆小狮,一起结伴而行,最终都收获了勇气和成长。
一开始,我也是一个人上路,后来结识了“都板街舞团”的创始人Cynthia Yee(方美仙)、Coby Yee(余金巧)和她的伴侣Stephen King(斯蒂芬·金),舞团的奶奶们,还有我的摄影指导Carlo Nasisse(卡洛·纳瑟斯),大家一点点地,展开一段走向彼此世界的冒险旅程。
现在,虽然《女人世界》要上映了,但于我而言这并不是结束时刻,反而是再次上路,因为影片即将面对更多的观众。10月初,《女人世界》在夏威夷国际电影节展映,这是我和舞团的奶奶们在分开4年后第一次见面,也是她们第一次看到电影的全片。我带着我的老公和女儿,奶奶们带着她们的家人,大家一起坐在电影院里,就像一个大家庭,当电影结束的时候,许多人都感动得哭了。
电影《女人世界》片段
Coby的女儿和侄女对影片中的一场戏感到特别触动:那是一个普通的过场,Coby在房间里泡拉面,安静的房间里,唯有听到一个92岁的老年人略显粗重的喘息声。我想,任何一种艺术表现形式,都不会像纪录片这样,能够呈现一个人在此情此景下最真实的状态。Coby的侄女告诉我,这部电影真实地呈现了她阿姨的生命状态,在这一个多小时里,Coby像是又回到了大家身边。
每一个人看到电影,都会摘走自己心里最想摘走的一部分,这就是电影的意义。我看到了生命与消逝,Coby的家人们看到了记忆与留存,而更多的观众则看到了许许多多跨越国籍和语言的东西,比如,面对自己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在夏威夷,我们回到了当初拍摄过的一个老人院,做了一场慈善放映。影片里,“都板街舞团”里的Emily Chin(黄应英)以前是教师,她来自一个古板的牧师家庭,团里唯一的男性Dennis Tom(谭杨芬)曾是建筑师,但无论他们曾经有什么样的背景,在晚年,都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演艺梦想。许多老人看完影片后感到非常受鼓舞,他们也想站起来,去跳舞,去享受生活。
上:2019年,杨圆圆在夏威夷老人院拍摄纪录片,中间戴眼镜的男士是昔日的夏威夷夜总会老板Jack Cione
下:2024年,《女人世界》在夏威夷国际电影节放映,也是大家的重聚时刻。杨圆圆重新拜访了夏威夷的老人院,并为老人们放映了电影,只是Jack Cione已经去世了
在平遥国际电影展上,一位20多岁的女儿带着她57岁的母亲来观影,放映结束后,母亲分享了自己的故事,退休后因为身体变差,她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感到很担忧,但电影撬动了她沉寂的内心。一席话过后她转过身问观众们——我美吗?观众席上年轻人告诉她,她很美。我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女儿,也流下了眼泪。
尽管拍摄已经过去了数年,我依然被舞团的奶奶们强大的生命力,她们身上的乐观、坚韧所吸引。特别是经历了自己人生的困境后,我变得更加豁达了。我可能依然面对着不断的失去,但我不想为过去痛苦,也不想为未来焦虑,我想用力地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在《女人世界》前,我从没接触过纪录片拍摄。过去十年,我一直以视觉艺术家的身份在创作,摄影、书籍、装置、表演,都是我的创作媒介。
我记得,18岁到伦敦留学的时候,我经常去唐人街的中餐厅。各式各样的中餐厅,内部都有着相似的复古装潢,还有服务员说话的语气状态,餐厅里播放的过时流行歌曲,这一切都让我感觉移民海外的华人,好像停滞在了两种文化之间的“中间状态”。
在20世纪华人移民的历史洪流之下,有哪些不该被忘记的个体和群体?又有哪些不曾被讲述的故事?毕业以后,我便以调研真实的历史资料为起点,顺着这条清晰的脉络开始自己的艺术创作。
2018年,我到旧金山进行一个为期半年的驻地文化交流项目。延续着自己的创作习惯,我希望从上世纪30年代的华人演艺史中找到更多线索,于是我一头扎进图书馆、档案馆,也实地走访了旧金山的唐人街,认识了很多研究学者。在调研中,魏时煜导演拍摄的纪录片《金门银光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部影片凭借从垃圾堆里抢救回来的几百张旧照片和留存甚少的史料,讲述了伍锦霞这位几乎被人遗忘的,曾经的“好莱坞唯一的华裔女导演”。
电影《金门银光梦》海报,海报照片是伍锦霞导演
伍锦霞一生拍摄了11部影片,可惜的是,她的作品胶片大部分都遗失了。我了解到,伍锦霞在1939年执导了一部由全华人女演员出演的电影《女人世界》,影片里,一群身份各异的女性居住在同一栋公寓里,自立自强。我构想着,有没有可能在美国找到更多的女性,去演绎一个当代版的女人世界?
或许是缘分使然,我很快查到了旧金山一个由几位退休的华人夜总会舞者组成的舞团,叫作“都板街舞团”——通过Facebook,我联系到了Cynthia,她告诉我舞团正在拉斯维加斯演出,可以等到她们回到旧金山再联系。一群70到90岁的老奶奶,在拉斯维加斯演出?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不想等,我得马上到拉斯维加斯去找她们。在和Cynthia碰面后,她邀请我先去看看舞团的彩排,还给我留了个悬念,她说:“你会见到舞团里的Living legend(活着的传奇),Coby Yee,她已经92岁了。”
旧金山唐人街街景
我对那天的印象非常深刻。舞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个穿着翠绿色荧光衣服的老人,头戴高耸的头饰,手上拿着扇子,一圈圈地跟随音乐旋转着,身姿非常灵活。我对她简直是一见钟情。彩排结束后,我开始跟在她屁股后面跑。我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用纪录片来呈现她们最真实的生命力,这不就是当代版的女人世界嘛!
都板街舞团的奶奶们随着音乐起舞
我和“都板街舞团”初期接触时,我对奶奶们的问题,和她们对我的问题一样多——她们问我:“你一个中国小姑娘,为什么要来找我们?你怎么去过那么多唐人街?你为什么对海外华人的历史知道得那么清楚?”当她们发觉我真的对她们足够着迷,紧闭的心门也逐渐向我打开。和奶奶们相处,我几乎感受不到年龄的隔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只感受到情感的流动。
为了补足电影行业的知识,2018年8月,我参加了纽约的一个纪录片工作坊,在那里,我认识了摄影师Carlo Nasisse,尽管没有报酬,他也愿意加入影片的拍摄。我们俩跟着舞团一起去演出,去参加社区活动,也拿着摄像机,到Coby和Stephen位于旧金山郊区的家中做客,我们用一周的时间,紧锣密鼓地拍摄了一部纪录短片,我将它取名为《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
Coby和Stephen在一起
他们俩的家是一间位于圣巴勃罗老年社区的可移动小房子,总共四五十平方米,所有空间几乎被家具、书籍、布料、缝纫工具占据,92岁的Coby还在为顾客定制的私人服装忙碌,而74岁的Stephen,则热衷于用Coby演出时的照片创作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拼贴画。在这间被色彩填满的小房子里,两个相爱的人,一个做衣服,一个做拼贴。Coby也坦然聊起了自己过去的故事。
短片《相爱的柯比与史蒂芬》中的Coby和Stephen
Coby并不是一个大城市女孩,相反,她来自小城市。1926年,她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她的父母是中国广东台山人,是19世纪末淘金潮时期移民到美国的那一代华人。在哥伦布规模很小的华人社区里,一家人经营着洗衣店。辛苦的工作中,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看粤剧,熟悉的乡音,总能抚慰海外华人的心灵。
于是,小时候的Coby就爱上了跳舞,也向往着登上舞台。但在那个“排华”严重的时代,一个华人女孩,几乎是不可能去百老汇或者好莱坞的。她经人推荐,搬去了旧金山,在唐人街最大、生意最好的“紫禁城夜总会”跳舞,成为一名职业的风情舞女郎。
Coby觉得,既然这些人喜欢看我露大腿,那我就多穿几层衣服。她演出中穿着的服饰,都是自己设计和制作的,她就像那个时代唐人街的AndyWarhol(安迪·沃霍尔)一样,大胆地挪用文化,把各种“东方主义”服装元素融合在一起。跳舞,是她的一场时装秀;服饰,是她保护自己的美丽铠甲。上世纪60年代末,脱衣舞在旧金山兴起,并且因为1943年《排华法案》的废除,华人们可以走出唐人街工作,繁荣的唐人街走向没落,“紫禁城夜总会”也倒闭。至此,一个时代结束了。
Coby年轻时的照片
因为我在与Cynthia闲聊中,提到曾在古巴的中国城调研,这位“行动派”随即惊讶地向我提问:“你去过古巴?那我们可以去吗?”于是,2018年9月,我带着“都板街舞团”开启了一趟古巴之旅。我既是导演、制片,也是导游、舞团经理,一路上忙得不可开交。古巴的唐人街有一个闲置的舞台,这里在几十年前曾有过海外华人的演出。“都板街舞团”的奶奶们就在这个舞台上呈现了一场演出——看到这个尘封了近半个世纪的舞台被激活,我觉得这趟古巴之旅,太值得了。
都板街舞团在哈瓦那
2019年,上海的外滩美术馆邀请了我带着短片《相爱的柯比和史蒂芬》参加展览,借此机会,我邀请了舞团的16个华裔老人来到中国演出,她们很多人已多年未回到祖国。我再次身兼多职,甚至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一件艺术作品,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可以真正难倒我。
都板街舞团在上海的街头和北京故宫
经历了2年的跟踪式拍摄,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身体和心理也达到了极限,极度渴望从奔波中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回到了中国。没想到2020年初,疫情席卷了全球,我暂时也无法再前往美国了。
那年8月中旬,我收到了一个噩耗,Coby因病突然去世了。在她去世一周前,她还给我发了和Stephen一起跳舞的视频。虽然自从我开始拍摄,我就知道Coby已经处于自己的暮年,但当我想到自己还想和她一起回到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回到广东台山,但这都再无法实现,一种强烈的感受冲击着我的内心。
遗憾?难受?我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无法名状的释然。其实在2019年1月,我经历了父亲的离世,这对我的打击非常大。经历过这件事,我清楚地意识到,难过是没有用的,我正在跟时间赛跑——我拍摄的是一群70到90岁的老人,她们随时可能离开,我不想再面对失去了,或者说,不想再留遗憾了。所以当时我花光了账户上所有的存款,一定要把纪录片拍了。
电影《女人世界》片段
几年过去了,我再回望,其实冥冥之中,祸福相依。在我得知Coby去世的一周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不就是生命的循环吗?一个生命离开,一个生命到来。在去年的下半年,我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11月,我因为身体不舒服进了急诊,医生告诉我疑似患了癌症,但确诊结果要在一周后才能拿到。而就在那一个星期内,《女人世界》拿到了广电总局的龙标,为了这个龙标,我们整个团队已经等了三年。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我虽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点焦虑,但病情是不确定的,《女人世界》可以上院线却是确定的,我必须加速推进后期、混音,把片子做好,才不会辜负一路走来伙伴们的努力付出,以及那些在众筹中慷慨支持我们的朋友的期待。后来,确诊结果下来了,虽然得了癌,但好在没有扩散,我觉得自己简直中奖了。经历了糟糕的事情之后,我更想把生命中好的事情紧紧把握住。
我的女儿安安在一天天长大,我经常从她身上学习。我发现小孩和老人是相似的,他们对时间的概念较为模糊,都更活在当下。前段时间在夏威夷,我女儿在泳池里游泳,把门牙磕了,就算牙齿上都是血,也依然活蹦乱跳。Carlo看到了这一幕,他和我说:“你看,小孩就跟橡胶似的,摔倒了,嘭的一声又弹起来。”我生病的时候,女儿跟我说:“妈妈,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就是过程中。”哇,就像禅学大师一样!她的陪伴,给我带来了太多希望和治愈。
最近,“都板街舞团”的奶奶们又来到了中国,我们兵分几路,走向天南海北、四面八方,在全国三十个城市进行路演,我希望,这部影片能与更多的有缘人相遇,映照出千千万万的“女人世界”。一段新的旅程,又要开始了。
2019年底,
Coby和都板街舞团在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晚,
我们一起唱了《Hey Jude》,
感谢生命中的相遇。
图片来源:杨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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