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有什么好啊,住在这里(姑婆屋)不知道有多好。”
提起自梳女,很多人会想到几张出自1984年纪录片《自梳女》的经典截图:满头白发的姑婆,对着镜头笑道,“结婚有什么好”“睇到男人憎到但死(看到男人就觉得讨厌)”。这些“一辈子不结婚,活得明白”的姑婆,构成我们对自梳女的第一层印象。
在社交媒体上搜索自梳女,另一个为人熟知的故事,是1997年的电影《自梳》:20世纪40年代的广东顺德,被父亲卖给地主做妻妾的女主角为了抗婚自梳,与姐妹结成金兰之契。对父权和传统婚姻制度的激烈反抗,以及同性之间的浪漫情感,搭建起我们对自梳女的第二层解读。
再往后,自梳女们成为了一群实践“群居养老”的先锋女性。在现代女性对婚育制度不断更新的反思中,这群百年前就选择了不婚不育、抱团养老的女性,以及她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再次得到了互联网的关注和讨论。
但在艺术家浦潇月眼里,这些讨论都不足以概括自梳女群体身上的矛盾与复杂。
2021年,她开始着手挖掘关于自梳女和姑婆屋的田野调查,走访了广东12座姑婆屋、近30位自梳女和她们的亲朋好友,试图拼凑还原出一个标签之外,更加鲜活生动,也更复杂具体的自梳女印象。
2024年七夕节,Green BAZAAR随浦潇月前往广东顺德的均安镇,寻找还在那里生活的自梳女。
自梳,是女子自己将头发盘成发髻。自己梳起,对应的是中国古代女子的结婚习俗:把发辫盘为发髻,意味着她们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进入另一个家庭,成为妻子和母亲。
自梳女们梳起头发,意味着将是否“嫁人”的主动权拉回到自己手中,由自己赋予梳起“终身不婚不育”的全新定义。
当一个女子选择自梳,意味着什么?在这个问题里,最有意思的其实是“选择”二字。
2024年七夕节,艺术家浦潇月来到广东顺德,寻找当年自梳女在这里的足迹
“摆七姐”是广东地区七夕节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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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这个维度来了解自梳女,或许我们可以先讲一个细枝末节、无名无姓的小故事。
广东西樵的儒溪村,一位90多岁的姑婆曾向浦潇月讲述了家中长辈的经历:一位家境优渥的姑妈,作为“自梳”风潮兴起后的第二代自梳女,所面对的境遇并非电影作品里渲染的“激烈抗婚、愤而自梳”,而是经过了家人的认可,风风光光、大摆宴席地宣告“梳起”了。
这也和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关于自梳女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后期,但真正形成一股潮流,是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珠三角地区。国际贸易的发展,让珠三角的手工蚕丝业兴起,形成了大量的女性劳工缺口。当地女性因此拥有了养家糊口的谋生之道,也获得了结婚嫁人之外的另一个选择:自梳。
自梳女欧阳笑今年96岁(估),和她的名字一样,她脸上总挂着微笑
欧阳笑年轻时的模样
尽管如此,这个“选择”也并不意味着一条完美的出路。
就像刚才提到的那位姑妈。在梳起多年后,她遇到了一个我们在讨论自梳女时,很少会聊到的困境:她“反悔”了,想嫁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破戒之举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甚至一度闹到了彼此断绝关系的地步,但姑妈依旧执拗地选择了结婚。
在浦潇月看来,自梳这一有悖于传统观念的行为,能得到当地人的广泛接受甚至推崇,除了自梳女在外赚钱养家带来的经济效益之外,与它背后隐藏的“贞洁”意味也不无关系:当一个女人选择了自梳,就意味着她将终身不嫁、不育,保持贞洁之身。而无论如何,在儒家的传统语境里,女子的守贞行为都是值得肯定的。
但与此同时,自梳也成了一座变相的“贞洁牌坊”,禁锢着那些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它的女性。
女性自梳后再想反悔嫁人,与“打破贞洁”无异。在这种情况下,结婚生子反而会遇到更大的阻力,即便有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从这个角度来讲,“自梳”几乎是不可逆的。女性选择自梳的“自由”,远大于放弃自梳的“自由”。
反悔后的自梳女姑妈,最终还是得到了家人的谅解。而两方和解的契机,在浦潇月看来,也是十分微妙的——姑妈在婚后生下了孩子,孩子的降生,让她和家人的关系得到了缓和。
欧阳笑19岁就一人过海到香港谋生,在雇主家,她一直工作到80多岁才退休回到家乡。
“这整个故事的戏剧性,在于她选择自梳能得到支持,是因为贞洁;她放弃自梳以后被家人反对,是因为打破了贞洁;最后她的选择能被接受,则是因为她打破贞洁以后,终于又能为家里传宗接代了。”
自梳后反悔嫁人的自梳女并不是个例,但大都经历了十分艰难的斗争,也无法一概而论。这些自梳后的重重转折,或许可从另一个新的角度来补全我们对于自梳女的想象。“她们对自梳的选择,并不是我们今天想象中的,所谓独立女性对自己婚育状态的自由选择和主动掌控,而更像是一种个人意志在集体意志和社会环境的裹挟下,共同推导出的结果。”
抛开那些传奇色彩的叙事,自梳女的故事依旧充满了戏剧性,却是一种格外混沌和复杂的戏剧性。
而正是这种祛魅后的复杂,成为了一股在今天看来依旧令人感动的力量,推动着蒲潇月不断往前,去探寻更多关于自梳女的历史细节。
即便在今天,当我们讨论“不婚不育”时,也总是绕不过一个问题:“等老了以后怎么办?”对于百年前的自梳女们而言,选择自梳只是一个开端,梳起后,自梳女们的漫长人生中,同样需要面对关于生老病死的恐惧和挑战。
因此有了姑婆屋。
大部分姑婆屋由当地的自梳女集资建立,想搬入养老的姑婆需要先交一笔钱或者赊一件首饰,换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床位,以及过世后得到供奉的牌位。这也对应着自梳女们在梳起后面临的两个最严峻的困境:一是无人养老,二是牌位无处供奉。
浦潇月来到姑婆屋“冰玉堂”,冰玉堂始建于1950年,由下南洋的数百位自梳女筹资建造,为回国的姐妹留下养老的去处,这里也供养了离世的姐妹。
为了养老和身后事,一部分自梳女会帮忙养育亲戚家的孩子,或是收养当地被弃养的女孩。
浦潇月在广东西樵的民乐村曾遇到过一个自梳女的养女,人们叫她三姑婆。
三姑婆如今已有95岁高龄,结了婚,也有孩子,丈夫去世后,她自己独居,卧室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自梳女养母的肖像。
潇月在中秋节探访三姑婆,想接她去庙里拜神上香,三姑婆说,她不用去,她就在家门口上香。因为养母生前说过,只要女儿在门口上香,她的灵魂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严格意义上说,三姑婆婚后的住所,其实并不是养母的家。但或许在另一种概念里,家的锚点已经不再是祠堂里一方小小的牌位,或者有形的土地,而是真正关切、挂念的人所在的地方。
这大概是自梳女独有的一种关于血缘关系的实践。在传统的父权体系下,资源的占有和传递,极大程度上基于男性血脉的传承。但姑婆屋里的自梳女们不同,她们不仅收养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有时候也帮忙带亲戚们的孩子。只要有新的生命进入姑婆屋的空间里,她们就愿意抚育其成长。
冰玉堂内已经没有姑婆居住,更多是了解历史的展馆。
而那些没有收养孩子的姑婆呢?浦潇月举了一个有些“极端”的例子:西樵曾有个叫龙华洞的姑婆屋,龙华洞里的最后一个姑婆,就是独自一人死在那里,很久之后才被人发现的。
“这几乎是所有姑婆,甚至包括我们普通人对独自老去的噩梦。因为无论姑婆屋以什么样的形式运转,永远都会有最后一个人。不管自梳女选择独居,还是搬进姑婆屋,这种最终极的孤独和恐惧都是每个人要面对的。”
除了独自死去的恐惧,自梳女们的另一重恐惧,是死后的牌位无处供奉。这个现在看来有些封建色彩的观念,和封建时期珠三角地区的传统风俗有关。当地女子结婚后归属夫家,死后可以葬入夫家坟地,名字归夫家族谱,但未婚女性过世后,却不被允许藏入自家的祖坟。
当一个女人决定梳起的那一刻,她几乎就沦为了一个概念意义上无家可归的人,死后成为孤魂野鬼,无处安身,无法落叶归根。
几乎所有的姑婆屋,都是在家族村落以外的空间建立的。这种边缘化的地理位置,同样象征着她们和主流村落、家庭之间的关系:不论一个自梳女生前多么有钱,为家庭作出了多少经济和劳动力的贡献,得到了多少人的认可,她们也没有房屋和土地的继承权,甚至不能死在自己家里。
为此,姑婆屋内通常设有“祖堂”,用于供奉牌位,有时还用来放置棺材。姑婆屋内,每当有人快要过世,就会从自己平时居住的卧室搬进祖堂,祖堂成为了一个区隔健康之人和将死之人、用于“预备死亡”的空间,给死去的自梳女们提供灵魂安放的场所。
浦潇月在西樵一座名为益善堂的姑婆屋内注意到,祖堂内所有人的名字,都用毛笔写在一张纸上,是为芳名簿。在世的姑婆,名字上都贴着一张红纸,等她们逝世之后就将红纸撕下。不同于一般的族谱,这些名字之间本没有血缘,因此也不存在长幼尊卑,只是平等地排列在一起。
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而姑婆屋里,芳名簿上,自梳女们死生去来,总算留下一点属于她们的痕迹。
8月,七夕,浦潇月去往广东顺德。这一次寻访自梳女的感受,却与以往有所不同。
94岁的黄瑞云,是顺德均安沙头村唯一一位还在世的自梳女。顺德的自梳女大多下过南洋补贴家用,梳起后就成为了家里的经济支柱,甚至一个家族里两代人都外出务工。黄瑞云二十多岁被自梳女姑妈带往新加坡,去给人做保姆、带小孩,1972年从新加坡回乡,就一直和父母姐妹住在一起。她有11个亲姐妹,但“其他人都结婚了,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单从经历来看,黄瑞云的故事几乎是无数个下南洋自梳女的缩影,并无稀奇之处。浦潇月却说:“在我们所有采访的姑婆里,黄瑞云是对镜头最没有兴趣的一位姑婆。”
作为当地仅剩的一位自梳女,黄瑞云的晚年生活过得并不平静。她频繁地受邀接受了各界采访和拍摄,一次次在他者的注视下讲述着自己的过去。“或许是因为外界的介入太多,讲得太多,这个姑婆对自己的过去都失去了兴趣,甚至是对自己的经历的解读也发生了改变。”
黄瑞云,94岁,是顺德均安沙头村唯一一位还在世的自梳女。
浦潇月发现,黄瑞云甚至会在讲述中篡改自己过去的经历。有时她说自己梳起时曾有过仪式,在新加坡拜过神,这个说法持续了一两年后,又突然改口称“从没有梳起过,只是没嫁人”。两种不同版本的描述,混乱地交替出现在讲述之中,而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有她的记忆知道。
这段采访也让浦潇月唏嘘。她想起自己研究自梳女的初衷,最开始,和许多进入黄瑞云的生活,又迅速抽身离去的媒体一样,是带着一种对于“一百年前不婚女性”叙事的浪漫想象。但最终真正吸引她将这项调查持续两年之久的,却是那些并不浪漫、不先锋、不酷的复杂和混沌。
黄瑞云年轻在中国香港、新加坡做工,现在回乡居住在家。
“自梳女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曾经历史中女性所面对的复杂处境。这种处境不只是女性的问题,而是一个个体面对选择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的一种复杂状态。在这个处境里,不同个体的选择和她们面对的问题,即便在今天这个完全不同的社会状态里,也能找到对应。”
并非完全没有自主选择不婚的自梳女。在顺德,浦潇月遇到一个下过南洋的阿婆,在问及她为何自梳时,她靠在轮椅上,自在地回答:“没人爱咯。”另一位名叫阿转的自梳女,眼睛受过伤,留下了伤疤,村里人还因此给她取了不太好听的外号。潇月猜测,阿转或许也因为容貌受损,不愿因此将就着嫁给不感兴趣的人,干脆决定不嫁。还有人直接表示对结婚没兴趣。“聪明的都出来打工,不出来的都傻傻的。有人没有主见,父母就打发她们结婚咯。”
除却时代的影响,每个自梳女的梳起,都有她们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理由。“当我们讨论自梳女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先看到她们作为人的生命性、个体性,然后再讨论背后的文化?”
七夕夜,顺德均安的黄氏大宗祠,人流攒动。
在浦潇月的描述中,自梳女大多勤劳、节俭、爱干净,就像一群普通人家的外婆。与姑婆们熟悉了之后,还有人问潇月什么时候结婚,记得邀她去喝喜酒。那些纷繁复杂的主义、思潮,与她们漫长的一生相比,反倒显得格外的轻。互联网的喧嚣会过去,正如一度人声鼎沸的姑婆屋,如今大多成了断壁残垣。唯余那些由无数自梳女生命经验留下的诘问,在今天依旧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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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辑:沙小荔
出品人:董云燕|监制:徐宁
编辑:邵一雪|撰文:刘姝颖 |摄影:张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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