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交击,又似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急促的音浪骤然停止,剩下的是弦声余韵,缓缓飘散。
这是琵琶。
琵琶,最为人们熟知的印象是中国历史悠久的主要弹拨乐器。“但是,我们不能说琵琶百分之百来源于中国。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相互有关联。中亚地区的乌德琴、欧洲的鲁特琴、中国的琵琶都是历史悠久的弹拨乐器。”琵琶艺术家吴蛮这样解释手中的琵琶。
吴蛮,9岁开始学琵琶,自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上世纪90年代初移居美国,她用琵琶打开了西方音乐世界的大门,是第一位登上美国卡内基音乐厅的中国音乐家。因为她,琵琶不再是神秘的、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乐器。
今年秋天,吴蛮与5位来自中亚、中东的音乐大师带来一场名为《丝路乐巡记》的演出。“世界的文化像一个树根,长出不同的枝,在不同的国家生成不同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一条藤蔓之中。”东方和西方,过去与现在在此交融,发出世界的声音。
吴蛮独自坐在舞台的正中间,被一束光自上而下笼罩着。她左手轻扶着琵琶,手背向外,四指弯成半圆形按在弦上。右手五指翻飞,弹、挑、轮、拂、勾,仿佛秋风过叶般的琵琶声倾泻而出。是风,是岸边的荻花,是潺潺流水,是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枫叶,从不知处一直飘到台下人的心上。
《丝路乐巡记》的演出现场
《枫叶荻花》,这是吴蛮在北京中山音乐堂演奏的开场曲,名字源自白居易《琵琶行》。
曲终,掌声中,此次演出的另外五位音乐大师带着自己的乐器登上了舞台。来自叙利亚的巴塞尔·拉朱布(Basel Rajoub)吹奏的杜克拉管(Duclar)是由单簧管吹嘴与都都克管(Duduk)嫁接而成。同样来自叙利亚的费拉斯·查雷斯坦(Feras Charestan)则将78根弦的卡农琴(Qanun)横放在双腿上。塔吉克斯坦的斯洛吉丁·朱拉耶夫(Sirojiddin Juraev)弹奏的是2根弦的都塔尔琴(Dutar),与维吾尔族的传统乐器都塔尔琴结构相似。乌兹别克斯坦的阿博斯·科西莫夫(Abbos Kosimov)脚边摆满了各种手鼓,大小薄厚各异。来自突尼斯的嘉瑟·哈吉·尤瑟夫(Jasser Haj Youssef)是团队中最为年轻的,他演奏维奥尔琴(Viola d'amore)。
左起:阿博斯·科西莫夫(乌兹别克斯坦),吴蛮(中国),斯洛吉丁·朱拉耶夫(塔吉克斯坦),巴塞尔·拉朱布(叙利亚),费拉斯·查雷斯坦(叙利亚),嘉瑟·哈吉·尤瑟夫(突尼斯)
吴蛮与这群来自于中亚、中东的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的音乐家已经密切合作了十多年。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他们以过往想象不到的方式将看起来丝绸之路沿线的乐器组合起来,创作了数不胜数的动人乐曲。他们曾多次在欧洲、美洲与中东演出。在吴蛮和她的中国团队策划下,再次来到中国,为深圳、北京、乌鲁木齐以及香港四城的观众演出。
这次演出中的曲目都来自于专辑《诺鲁孜节》(Nowruz)。Nowruz是波斯语中“新的一天”,在古老的太阳历中正是春分的时刻,意味着大自然万物复苏,生命萌发就此开始。在后来几千年的波斯文化中,这一天便被视为新年与节日。
《诺鲁孜节》(Nowruz)记录了他们在创作旅程中的见闻与感受。吴蛮与音乐人们一起拿出自己文化中传统的曲调,又重新进行编排。在每次演出的过程中,这些技艺非凡的演奏家又会加入自己即兴的创作,这些音乐融合了他们的文化背景与生活体验,在每一次演出中用全新的方式讲述背后古老的故事。
琵琶声起,在乐曲《茶园》(Tea House)中,一种属于江南的婉约清丽便袅袅而出。吴蛮的头随着拨弦轻晃,音符仿佛在虚空中幻化成一个衣袂翩跹的绿衣少女,娇俏地在台上跳跃着跑动,头发抚过卡农琴,便有来自叙利亚的少年之声清朗加入。
吴蛮演奏自己作曲的曲目《茶园》
在默契无间的合奏旋律中,鼓点密密敲来,少男与少女好像携手从无尽的江南烟雨中,穿越过黄沙戈壁,一直跑到地中海东岸。亚细亚洲几千年的时光在北京十月的秋夜里凭乐而来。
琵琶作为中国传统的弹拨类乐器,最早可追溯至秦朝。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古丝绸之路连通东西,曲颈半梨形的胡琵琶传入中原。《隋书卷十五·音乐志下》中记载:“今曲项琵琶、竖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波斯巴尔巴特琴(Barbat),传至中东演变为乌德琴(Oud),琵琶与其也形制相似。
这些弹拨乐器,产生在不同地域之中,也酝酿出属于那个文化的曲调。旋律是一种无形的通道,成为当前时代的音乐丝绸之路。
作为此次巡演团队中的女性之一,吴蛮深知在一些文化与传统中,女性仍旧面临着许多束缚,上台演出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很庆幸音乐把自己与他们,以及他们文化的距离拉近。“我从来没有去过叙利亚和突尼斯,但是因为认识他们,好像也认识了他们的文化。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在通过我了解中国。”
吴蛮在北京中山公园
吴蛮出生在浙江杭州,丝竹管弦之声最盛的江南。吴蛮13岁的时候,正赶上中央音乐学院面向全国招生,她便带着琵琶从杭州到了北京,成为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
改革开放后,费城交响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都来到中国的学校做访问演出,美籍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Isaac Stern)还带来了大师课。
吴蛮回忆起艾萨克上课的时候,大礼堂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师和学生们,他演奏完问了我们两个问题:“‘你在台上演出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最后一排的观众?你为什么要做一个音乐家?’”彼时的吴蛮懵了,第一次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让她思考良久。
艾萨克的问题像是种子,生根发芽,最终破开了她心里的土壤——音乐是一种交流,台上的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个人,而是和每一个观众在对话。
于是,吴蛮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去见识不一样的音乐家,再将自己演奏的琵琶带到更大的舞台上。
初来美国时的吴蛮
1990年,初到纽约的吴蛮,脚边堆满了行李,还背着自己的琵琶。年轻的她,第一次直面了国际大都市的冲击。这里太热闹、太繁华了,音乐种类如此之丰富。爵士、交响乐,实验性的、即兴的,先锋派的……她凭着一股蛮劲,一头便扎了进去。
刚开始,总是困难的。没有人认识她,更不知道琵琶是什么。她也没有在正式的音乐厅演出的机会,于是吴蛮背着琵琶穿梭于学校、社区、教会医院、养老院这些日常的地方。
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个琵琶硕士、全国民族器乐比赛第一名……这些国内的荣光全部离她远去、归零。
吴蛮第一次演出,在纽约靠近唐人街的一个教堂,她在新年的时候被邀请去演奏。一首《十面埋伏》,一首《春江花月夜》,吴蛮得到了50块钱的演出费。她至今仍旧记忆深刻。台下的观众,各族裔都有。这样接地气的演出让她更深入了当地的观众,使得他们更近距离地接触到中国的传统音乐。
只过了两年,一通来自于旧金山的电话让吴蛮的音乐人生有了更大的转折。打电话的人是当代音乐先锋克罗诺斯四重奏(Kronos Quartat)的创始人之一——小提琴家戴维·哈灵顿(David Harrington)。
吴蛮与Kronos Quartet的演出现场
戴维在华裔作曲家周龙与陈怡家中听到了吴蛮的琵琶独奏曲《点》,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这种独特的中国乐器,惊叹于其音色的特别。
此后,周龙为吴蛮和克罗诺斯四重奏创作了一首琵琶弦乐四重奏《魂》。这首作品在1992年匹兹堡现代音乐节上首度演出。“谢幕时,台下的观众一直在鼓掌,整整三分钟。那一刻,我亲身感受到音乐力量的强大,我知道这是我的路。”
与克罗诺斯四重奏的合作,推动吴蛮用琵琶更快打开了西方音乐世界的大门。1993年,吴蛮在美国卡内基音乐厅首演琵琶协奏曲,成为在此演出的第一位中国器乐演奏家。1999年,吴蛮获得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音乐新人大奖;2000年,马友友创立“丝绸之路乐团”,吴蛮作为创始成员加入,并在2017年凭借《歌咏乡愁》(Sing Me Home)荣获第59届格莱美“最佳世界专辑”奖。
上:吴蛮、马友友、余隆在演出中
下:吴蛮、马琳·艾尔索普、与费城交响乐团音乐会,摄影:Todd Rosenberg
2023年,吴蛮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传统艺术领域(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的最高奖项——国家传统艺术遗产奖(National Heritage Award for Traditional Arts), “终身荣誉杰出艺术家和文化承载者”(Lifetime Honors for Distinguished Artists and Cultural Bearers)。
吴蛮和来自中亚、中东的音乐人们同台演绎
“我们的传统音乐到底是什么?”吴蛮在更大的世界中探索,内心也在更深的历史中追寻。此次来北京演出的五位音乐家都来自于阿迦汗音乐项目(Aga Khan Music Programme)——一个旨在通过音乐遗产促进世界各地与丝路沿线文化交流与发展的组织。
中亚、中东,抑或中国,丝绸之路上的音乐各有风格。琵琶讲述的是江南的语调,都塔尔琴让人想到哒哒的马蹄声,不同的旋律在吴蛮和她的朋友们手中变化出无穷无尽的乐章来,和谐而美好。“不管我们在世界哪个角落,成长在哪块土地,其实我们都有很多相似之处。琵琶传至今天,是中国的传统乐器,但放在历史中是人类的智慧。我们现在所分享与拥有的,都是古往今来世界上所有人类智慧的结晶。”吴蛮的声音亮亮的,就像琵琶的声音。
2024年7月,吴蛮发布了首次在中国录制的琵琶专辑。她用11把清末民初的百年老琵琶录制了文曲《夕阳箫鼓》、武曲《霸王卸甲》、传统小调《小普庵咒》《小月儿高》、民间小曲《慢商音》《三跳涧》等12首完全不同的琵琶乐曲,其中还有1首吴蛮的原创即兴作品《问弦》,新专辑便以此命名。
吴蛮在北京中山公园内,摄影:李骁南
问弦两字,也是吴蛮的心声。2023年,吴蛮在上海演出的时候结识了专门研究与修复老琵琶的沈正国。在他的工作室中,吴蛮第一次拿起来这些已有百年历史的丝弦琵琶。乐器有灵,在那一刻它们与吴蛮的灵魂共振了。
20世纪30年代的金祖礼遗存琵琶是旧制七品琵琶,木质颜色最深,是所有老琵琶中保存最为完好的,吴蛮用它弹奏的《夕阳箫鼓》圆润浑厚。20世纪50年代的孙裕德遗存琵琶,木色偏褐,弹奏的是悲壮婉转的《霸王卸甲》。清末流传下的黄花梨琵琶,声音则纤细明亮,适合小调……吴蛮的手指轻拢慢捻,在琴弦的震颤中触摸到百年前这些琵琶主人的灵魂。“我感觉我的前世也是属于琵琶的,有一个声音不断呼唤我去寻找更多背后的故事。”
吴蛮受邀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内演出
吴蛮从未一次性弹过那么多老琵琶,它们木质厚薄不同,丝弦粗细有别,连同形制都有着差异。每次弹奏都意味着吴蛮的手要重新摸索与适应这些琵琶,手指的力度、捻弦的程度,这些外行人甚至都看不出来的细微之处,在她的演奏中被放大成为一首首穿越时间的乐曲。
“在录音中,我们选择尽量保留录制的原声,不去修饰与美化,连手指碰弦的一点噪音都被记录下来。当下此时此刻的印记,连同这些琵琶古老的声音,是很奇妙的。”
吴蛮是把琵琶从中国带到国际的第一人,她对中国传统音乐的贡献无须多言。从最初上台演出,西方媒体将视线聚焦在她所穿的旗袍之上,到2006年《纽约时报》艺术版用整版页面的报道讲述她的音乐成就。吴蛮回忆起当初:“我没有想过多大的使命,最初为了让观众能花钱来听两个小时我的琵琶演奏,就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最重要的是,我始终热爱音乐,走到现在发现原来做了那么多事情,得到了那么多尊重和信任。”
当吴蛮抱着琵琶站在世界的舞台上时,她不需要穿旗袍,大家也会知道这是来自中国的音乐家,弹奏的是中国的传统乐器。而当旋律响起,地域的分别却消失了,时间的沟壑被填平了。只有音乐是一种永恒的语言,是人类群星闪耀时智慧的光芒。
图片来源:受访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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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莎文化艺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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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辑:沙小荔
出品人:董云燕|监制:徐宁
编辑:邵一雪|撰文:袁潇雪
摄影:李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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