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凡德·休斯特(Robert Van Der Hilst),荷兰摄影师。
1990年,因收到法国时尚杂志邀约,罗伯特第一次来到亚洲,第一次来到中国上海。
他落地虹桥机场,住在和平饭店,走在外滩,看到人们在打太极,不同的世界,但充满生机。罗伯特形容自己“来到上海的第一个24小时,他就爱上了这里”。
1990年至1993年,他一共来到上海7次。在他的镜头下,夏夜的马路边,人们坐在凉椅上乘凉,路边的汽车和人流飞速而过;陆家嘴金融贸易区还未建设,是南京路上手绘广告牌中的一景;外滩上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对着镜头开怀大笑。
人们的青涩、松弛、对未来世界的憧憬在罗伯特的镜头下一一呈现。
今年,罗伯特的个展《上海:瞬间与永恒 1990-1993》在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展出。当年对东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人已经是位84岁的老人,在这30多年间,中国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照片好似琥珀般封印住了时间,得以让我们一窥当年的人与城市。
2024年11月15日至12月15日,E.SCAPE 艺术空间将为罗伯特举办个展。罗伯特也将于10月19日在E.SCAPE开启驻留。Green BAZAAR邀请E.SCAPE 艺术空间主理人金媛媛女士与罗伯特对话,回溯罗伯特炽热的艺术生涯和当年的中国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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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始于毁灭。
罗伯特的人生经历过三次新生。
他出生于二战时期的荷兰,在他即将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德军正在轰炸附近的飞机制造厂。炮火连天声中,罗伯特的母亲都不知道这个新生儿是否还会存活。在他2岁的时候,他和家人被德军送往了集中营,直到战争快要结束。
即使罗伯特不太记得年幼时的经历,但他动荡不安的生命开端预示着他今后的冒险生活。
罗伯特在16岁那年决定成为一名摄影师,从海牙的摄影学校(Fotovakschool)毕业后,拿着他的Rolleiflex相机开始了流浪生活——从地中海的科西嘉岛到北欧的瑞典,从位于非洲的加纳利群岛到中东的黎巴嫩。
1966年,罗伯特来到加拿大多伦多定居,他开始探索美洲。从墨西哥出发,经过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和智利,最后到达南美洲的最南端——阿根廷的火地岛,又从南端折回到巴西。整个世界就是他的摄影棚,他带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一台只拍黑白相片的相机在美洲兜兜转转一大圈。
但是,当他回到多伦多的老房子一个月后,一场火灾在家中爆发,他和家人幸存,他的房子、所有的积蓄,他心爱的相机,还有他在美洲拍的所有摄影作品化为灰烬。
那年,他31岁,一无所有,他必须重新开始。
他开始重新思考什么样的摄影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此前,他的作品一直都是黑白照片,而那一刻,他决定开始拍摄彩色照片,他想要捕捉更鲜活的生命。
1972年12月,罗伯特开车从多伦多抵达墨西哥,他在途中遇到一位当地的农民,经过短暂交谈后,他为这位农民拍下了一副肖像,一次15分钟的偶遇。
他拿着新相机继续在墨西哥和瓜地马拉游走。他在当地拍摄的原住民影像使他备受关注,使他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获得众多媒体的委托。
1990年,他收到法国版《Vogue》的委托,第一次发现了中国,他来到了上海。
20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一切腾飞的前夕。
罗伯特来到外滩边,一台收音机播放着欢快的舞曲,许多人在江边尽情地跳舞;黄浦江对岸还是一片荒地,东方明珠塔还未建成;路边巨幅的手绘海报描绘着美好生活的蓝图……
罗伯特随意走在街上,走累了就跳上一辆公共汽车,毫无目的地前往下一站。他时常还未完全准备好相机,就猝不及防地被路过的人或景吸引,他来不及构图,立即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帧帧关键的瞬间。
1993年,上海外滩,一群人伴随着舞曲跳舞,远处的东方明珠塔在建设中。
1992年,罗伯特在上海街头等候一辆公交车,为了避开自己的倒影,他微微弯腰,用相机捕捉到了窗户中其他乘客的倒影,记录下这座城市的瞬间。
1991年的上海公交车
“他们是谁,在哪儿?我的照片讲述了他们的一瞬间故事、存在的理由和内在的激情。”罗伯特这样回忆他当年捕捉到的流动碎片。
2001年是罗伯特摄影生涯的另一个转折点,他感到为杂志拍摄照片的热情开始枯竭,他想拍摄更个人化的摄影作品,这是他的第三次新生。
作为荷兰人,罗伯特深受维米尔、彼得·德·霍赫、扬·斯泰恩等17世纪荷兰绘画大师的影响。倒牛奶的女仆、乡间饮酒作乐的人们、在屋内忙着家务事的母亲…….这些永恒的瞬间启发罗伯特去讲述同样的故事。
2004年,他重访中国,在6年间,在中国朋友的帮助下, 他访问了中国的20多个省份,甚至进入农村,拍摄了2000多户普通家庭,记录当时最日常的中国家庭景象。这一系列的作品被集结成册,被命名为《中国人家》。
和他的城市摄影不同,他会与拍摄对象交谈,熟悉一阵后,他会请家庭成员坐在家中的一个角落,不要理会照相机,他再拍下这一画面。
在《中国人家》的系列作品中,没有外部视角的猎奇,也不具有侵扰性。我们仿佛透过摄影师的眼睛,善意地注视着这些家庭。
2007年,罗伯特在河南的一个简朴家庭中拍摄了这张布景照片,柔和的光线和老人的安静姿态展现了室内的宁静氛围。
2006年,罗伯特为歌剧女高音邱曙苇拍下肖像照。
2004年,罗伯特在上海朱家角拍摄了一位艺术家,整体灰色的氛围与艺术家静谧的姿态完美融合。
从最初拿起相机到现在,罗伯特的足迹遍布五大洲。
在世界这个不断变化的万花筒中,他的画面平和、宁静、不动声色,时间悬浮在空中,又凝固住,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在这里。
YY = 金媛媛
R = Robert van der Hilst
YY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名摄影师?
R
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荷兰海牙的一所摄影学校学习,毕业时,我认为我正式成为一名摄影师。
那会儿,我已经在一位摄影师的工作室工作了,我有了第一台Rolleiflex相机,带两个镜头。当时,和我一起工作的人主要拍黑白照片,所以我当时只相信黑白照片。几年后,我才改变这种想法。
YY
摄影好像带您走遍了世界,能聊聊当时的状态吗?
R
1961年,那时,我才20多岁,我拿上我的Rolleiflex相机和一些钱,告诉父母:“再见,我要去旅行了。”
罗伯特的父母
我做了3年疯狂的事情:我先去地中海的科西嘉岛,在一个度假营洗盘子和粉刷平房,然后去法国摘葡萄。几个月后,我又去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在一家可口可乐工厂工作了1年,赚了一大笔钱。后来我又去了位于非洲沿海的加那利群岛。
1963年,我当时在戛纳的摄影暗房里工作,当时萌生出一个想法:想去以色列的基布兹工作。说走就走,我从法国南部一路搭便车来到了黎巴嫩的贝鲁特。可是,当时不允许从黎巴嫩直接进入以色列。而在贝鲁特,我身上所有的现金都被抢走了,好在我的银行账户里有当时在可口可乐工厂赚到的一部分钱。在这之后,我就决定回到加那利群岛,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冬天。
1964年,我来到巴黎当摄影师。但是那段日子,法国经济很不景气,日子很艰难。最后,我和当时的妻子离开法国去加拿大多伦多定居。
我们搬到加拿大的梦想是攒够钱买一辆车,开车沿公路探索整个美洲——北美洲、中美洲和南美洲。1969年,我们踏上了旅途。 从墨西哥出发,一直旅行到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
YY
是什么样的动机支撑你做了这些事情?
R
旅行和拍照。我20岁的时候就知道我想环游世界,并成为一名摄影师。整个世界就是我的摄影棚,我在摄影棚里拍照,摄影棚也是我的全世界。我热衷于拍摄人文景观。我一直在旅行,想要通过纪实摄影了解人性、了解世界、了解不同的文化。
YY
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来上海的?
R
1990年,我接到法国时尚杂志委托,邀请我在上海开展的项目拍摄照片。第一次去上海是在夏天。那时没有现在这么热。
YY
您之前提到上海是您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这当中有什么故事让您印象深刻吗?
R
当我到达虹桥机场时,有一辆豪华轿车在等我,把我送到刚刚装修好的和平饭店。我走进和平饭店,感觉就像来到了巴黎,非常漂亮。他们给我安排了一间套房,我记得那套房非常大。
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早早起床,拿起相机,开始在街上拍照。那个时候有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个画面:太阳从黄浦江的东面升起来了,你朝着东方,太阳升起来的地方,人们在打太极拳。
我提到过很多次,24小时内我就爱上这座城市。我知道我一定会再回来。
YY
所以我们总说,时间会带走一些人和故事,也会留下一些人和故事。
R
就像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并选择和他在一起。我爱上了上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市。我知道这座城市将会发生改变,我想成为这种改变的见证者。
从1990年到1993年,我以相机为眼,记录了这座城市的变迁。
YY
法国的时尚杂志要求你拍摄纪实影像作为专题报道,而不是时尚摄影。当你看着90年代街上的人们时,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精神?在34年后的今天,这种精神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R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是在外滩散步和拍照。我来自欧洲,上海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充满“异国情调”的。不同面孔的人、不同的文化底蕴和不同的生活方式都对我充满了吸引力。
1991年,罗伯特在上海偶然发现一家位于北京路的夜总会,他拍摄了这个绅士俱乐部,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1991年的上海,大哥大刚开始流行
1993年上海夜总会
这对于一个善于观察和捕捉事物的人来说是一笔莫大的财富。作为一名摄影师,你必须知道如何观察和看待事物。
YY
这些年来,上海这座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吧?
R
是的,从1990年到1993年,上海几乎没有汽车,只有自行车。当我在2004年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变化。我走在外滩上再次看着浦东,朝阳还是从相似的地方升起,但是突然间,摩天大楼林立。
YY
是什么原因使你再度来到上海?
R
这是个人项目,不是杂志的任务。2004年我回来上海是为了拍摄我个人的新项目《中国人家》,在中国各地的家庭里拍摄室内照片。
YY
你2004年回中国,是为了拍摄你的项目《中国人家》,这也是你最为人所知的项目。能分享一下当时开启的契机吗?
R
2003年,我当时刚拍完古巴家庭的项目。我就想为什么不开始一个拍摄中国家庭的项目呢?2004年,我来中国,找到了我的老朋友开始在上海和周边的郊区拍摄家庭。后来我很幸运地与荷兰驻上海总领事共进午餐,他把我介绍给了一家大型银行的负责人,他们提出赞助我的项目。
YY
在你的《中国人家》系列中,你既捕捉了城市,也捕捉了乡村,同时也表现了人和风景。你作为外国人,如何与当地人建立信任,并能够顺利进入人们的家中进行拍摄?
R
我知道带着相机走进家里并不容易,我很幸运得到了上海朋友Lily的帮助,她是我的翻译。我也很感谢陈海汶,他在2004年帮助我在平遥国际摄影展上展出了我的《古巴人家》系列,这帮助我结识了来自中国各地的摄影师和艺术家,他们愿意帮助我完成我的项目。
2007年1月,罗伯特受邀参加连州国际摄影节,这张照片是在连州附近的一个村庄拍摄的。
2007年,罗伯特与中国摄影师一同前往云南的村庄,深入中国家庭,拍摄《中国人家》系列。
YY
20年前,没有太多外国摄影师对中国家庭或他们的家感兴趣。那你的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你的教育还是文化研究?
R
是的,我意识到很多摄影师都在中国拍过照片,但都是在室外。我的想法是展示人们在家里的照片。
2004年至2009年,罗伯特断断续续走访中国各地,并拍摄了《中国室内》系列。他在云南一个村子里拍下了这张照片,捕捉到当地独特的生活气息。
2006年,罗伯特为他的好友Sissy拍摄了一张照片
我18岁学习艺术时,我的老师让我了解17世纪的荷兰画家,他们描绘了很多风俗场景,最著名的就是一些普通家庭的室内画面,比如维米尔的很多作品。我很喜欢那些画作,它们对我的摄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我不太信教,欧洲很多画家的创作都是来自圣经或古希腊神话的场景。也许第一个所谓的“现代性”视角出现在17世纪早期,维米尔是第一批记录新教教义下、远离宗教体系的人的生活的艺术家。这一时期,荷兰人家中没有记录的影像,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家里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当我以17世纪荷兰大师画家的方式思考过后,我决定当我在世界各地拍摄时,都会带一个小三脚架。
YY
我很好奇,当你在大街上随意行走的时候,什么样的事情或者场景能够吸引你拿起相机?
R
当我走在街上时,我会想着拍照,但我知道90%的照片最终可能都会被扔进垃圾桶。但当世界在你面前呈现出了一个美妙的时刻——光线、构图、色彩,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的,这个时候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
YY
当你看到冲洗出来的胶片时,有没有哪一个瞬间会让你感到惊讶?
R
是的,它确实能让我惊喜。有时原本我觉得不怎么看好的照片,结果冲洗过后的呈现却能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完美的时刻还包括当你回到工作室的暗房,就像画家进行的创作一样,你重新回到了那个画面的瞬间。当你去修复胶片、处理胶片,等经过冲洗之后再次拿出来的时候,这个画面与你之前拍摄时的瞬间连接在了一起,这就像是时间和我一起完成的一件作品。
1991年的上海街头
YY
你所有的照片里都有人物、静物、家庭和文化。你总是说世界就是你的工作室,你是人文的观察者和记录者。那么人文和纪实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R
当我拍摄人们在家中的场景时,我不仅捕捉了房子的内部,其实也是在捕捉他们的内心世界。
YY
我们总说摄影不是纯粹的机械之眼,它更多是艺术的观念表达。所以当你记录人性时,它是否也反映了你的一些个人观点?
R
是的,每个艺术家都会给自己的作品带来个人风格。大家面对的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窗户、相同的门,但每个人看它的方式会有很大不同。
YY
今天的年轻人对你的照片很好奇,因为这些照片展示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时代。
R
对我而言,摄影就是关于时间的。摄影可以以其他媒介无法做到的方式捕捉时间。我对时间很着迷。我最近读到,时间只是一种幻觉,是人类的构造。本质上它并不存在。
YY
你会给年轻摄影师什么建议?
R
诚实。艺术必须发自灵魂、发自内心、发自大脑。它不应该是为了赚钱或者成名。我现在看到很多“伪艺术家”,他们做着奇怪的工作只是为了与众不同。但真正的艺术来自于诚实地对待你正在做的事情。
YY
我认为你回到这座城市很重要,这座城市也会把你带回来,让你重温往事,与年轻一代建立联系。
R
是的,我认为对任何社会来说,认识、铭记和拥抱自己的过去都很重要。
鸣谢:E.SCAPE 艺术空间
图片来源:受访者本人
出品
芭莎文化艺术部
Green BAZAAR Lab
总编辑:沙小荔
出品人:董云燕|监制:徐宁
编辑:邵一雪|采访整理:赵一览
设计:张晓晨:编辑助理:刘格格、何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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