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个人记忆中，似乎不怎么谈历史的金灿荣教授，似乎谈了亚里士多德“伪史”的问题，于是网上一片哗然。
照例，又有很多或是学院派、或者根本跟学术不搭边的西方文明热爱者，要出来批金教授“民科”，不懂历史云云，又煞有介事地捍卫了一番古希腊罗马信史及亚里士多德真实存在论，可惜，他们很多人捍卫的并不高明。
例如，关于亚里士多德的书写介质问题，有人指出了，几百万字写在羊皮纸上不现实（注意，古希腊人并没有后来英国人那种大量养羊的传统），便有论者回应，这些文字或许并不是写在羊皮纸上，而可能是写在莎草纸上。然而，这种回应并不高明，莎草那玩意其实根本算不得“纸”，是用尼罗河流域一种植物的根茎加工而成。第一，这玩意依托于单一植物（不像纸的纤维来源那么丰富）；第二，这玩意工艺并不简单。因而，这玩意，量也不可能太大，尤其是古希腊本身不能产，需要从埃及进口。古代社会，书写介质相对有限的情况下，洋洋洒洒几百万字，确实是一个不好解释的现象。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也没看见哪位学者真正有效地回应解释了这个问题。
所以，按正常的思维，质疑一下亚里士多德居然有几百万字的传世著作才对；对这种反常现象不加思索，就视为信史才有问题。那么，究竟是什么人，这么迷信亚里士多德的相关著作在那个年代真实存在，是种不容质疑的信史？
据我的观察，古希腊信史的坚定捍卫者，大概两种人。一种是做学术的，亚里士多德的几百万字著作，已然看了不少，还经常到处炫自己读了这些玩意，甚至以这些玩意为自己学术阐发的基础，如校正正义分配正义、共和制民主制啥的。这批人，你说亚里士多德的东西根本就是后世伪造的，当年并不曾存在，这简直是挖了他们祖坟！辛辛苦苦看这么多字容易么？在这些东西的基础上再诌出很多字，并因而获得学术名声和地位，容易么？在这批人眼中，当然亚里士多德是神，不容置疑。你让他们去冷静反思亚里士多德是否存在的问题？
另一种人，则是希腊-西方文明优越论的坚定捍卫者。他们捍卫的不仅仅是亚里士多德，而是认为整个古希腊罗马历史是信史，不容质疑。并且，这些人大多接受一种观念：西方文明自古就是优越的，尤其优越于中国的人。而亚里士多德的所谓理念思想知识成就是他们证明西方文明优越的重要证据之一，因而，不容质疑。在这些人眼中，按照《黑色雅典娜》里面的说法，希腊是欧洲文明“纯洁的童年”，欧美文明，从希腊罗马时代开始，就是领先的于中华的。所以，今天的欧美尤其是美国，领先于中国是必然的；中国需要学习欧美，接受欧美的制度文化，并且要接受欧美尤其是美国对中国的安排，哪怕这种安排对中国人极为不公平。
第二种人，说他们是欧美的精神奴隶，一点也不为过。凡事都站美国立场，俄乌战争、巴以冲突、日本核污水排海，甚至连中美贸易战，也到处数落中国的不是，以为中国啥事都听美国的就天下太平了。
本来，关于亚里士多德的问题，是一个纯学术问题，不是研究这个领域的人没太必要关注；然而，由于有第二种人的存在，我倒觉得，亚里士多德，以及古希腊罗马的历史，真得好好掰扯掰扯了。虽然击破亚里士多德的神话，未必能让这帮人清醒，因为这帮人股子里其实是对当代美国的“幕强”，而非真正关注历史文化；然而击破亚里士多德神话，至少能让这些人的脸被打一打，让围观群众乐一乐。
首先，那几百万字的著作的问题，得耗多少书写介质，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吧？
其次，跨这么多学科，涉猎这么多不同知识，确实也不是通常治学者的路数，虽然，古代社会其实学科划分并不那么严格。
再者，在学术传承史中，亚里士多德的很多著作并不是一直传承下来的，而是在中世纪不断被“发现”的。
关于这三点，也有论者给出了相对合理解释，或许，这些书并不是亚里士多德一个人写的，有些，甚至相当多，不过是后人假托亚里士多德的之名的著作；即便亚里士多德的自己“写”的，也不过是亚里士多德学习借鉴了他人的著作所为。
上述解释，其实不过捍卫了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学者，亚里士多德真实存在过；然而，作为一个“神”或者“超级天才”，亚里士多德并不曾存在过。因为大量以亚里士多德署名的作品并非他原创，甚至和他毫无关系。
笔者以为，质疑是否有过亚里士多德这么个学者，固然有意义；但更有意义的，恰恰是，质疑所为的亚里士多德是一个超级“天才”或者神一般的存在。上述辩解，恰恰有效地质疑了后面一点。一个普通或者优秀的学者，亚里士多德，在公元前4世纪，在某些领域写了一些作品，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其他文明里，大量学者年代比他早远、见解不亚于他深刻。从这个角度而言，“优秀”而非“超级天才”学者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证明不了所谓古希腊文明有多高的高度；如果这一论点能成立，那所谓的希腊-西方文明优越论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基石。
当然，被神话的亚里士多德只是希腊-西方文明优越论的基石之一，但这绝对是一个重要基石。如果这前提被击破，希腊-西方文明优越论叙事自然失去了一大基础。这一叙事固然还有其他基础，但这些基础仍然可以被批驳。但这非本文主题，暂时略过。
现在回到亚里士多德的问题。如果我们认同，一个人不可能原创这么多著作，尤其是有些著作还需要大量材料分析（如他对一百五十八种政治制度作了概述和分析，对五百多种不同的植物动物进行了分类，至少对五十多种动物进行了解剖研究），那么，我们需要认真的思考的问题是：这些能够导致亚里士多德封神的知识，真正的来源。
大量著作，可能是后人伪托，这一点姑且不论。就算当年以亚里士多德署名的文献，我们也有理由怀疑其真正来源。注意，亚里士多德的年代，是亚历山大征服埃及再征服两河流域、波斯的年代。今天，很多人站希腊-西方立场，以为希腊当时是文明世界，波斯帝国是野蛮人。然而，这种思维已经落入希腊视角的陷阱；其实除了军事技术上，当时的希腊谈不上比波斯更先进。《黑色雅典娜》等著作，详细剖析了希腊文明是如何受到西亚、北非文化的影响。西亚、北非地区，从文明产生发展的角度，比多利亚人入侵后的希腊，要早几千年。很早就有相对发达的农业、手工业、冶炼业。希腊人只是更偏向于发展军事力量而已，希腊人大概率是当年掠夺埃及的海上民族的后代。
从这个角度，更有条件产生并积累这么多丰富知识的是当时的波斯帝国（这一帝国控制了埃及、美索不达米亚两大文明发源区）。而亚历山大用武力摧毁占领的这个帝国，那么，这个帝国以往的各种知识文献哪去了呢？
个人以为，署名亚里士多德的大量跨学科文献，更可能是马其顿强盗武力占领了波斯后，把当地的文献搬到了亚里士多德那里，毕竟亚里士多德是亚历山大的老师、著名学者。而这些文献以后就署上了亚里士多德的名字；而优秀学者亚里士多德就成为了代言希腊文明的“超级天才”。古希腊，是一个落后而野蛮的地区，作为欧洲文化的童年，一点也不纯洁，充满着血腥；今天我们看到的某些所谓希腊文明成果，不过是野蛮人亚历山大从波斯那里搬来的而已。
即便何新们说的不准确，也不意味着广为流传的关于西方的历史知识不能质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