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昆曲青春的
生命力找回来
──《环球时报》专访白先勇
《环球时报》记者 张妮
白先勇,生于1937年,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戏剧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纽约客》等,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等被改编成电影。其制作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2004年在中国台北首演后引起轰动,并在全球多地巡回演出。
白先勇
(图片选自“视觉中国”)
环球时报:20年前,您发起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缘起是什么?
白先勇:那时候,昆曲界第一线的老师傅们都已经到退休的年纪,人才接不上,面临断层的危险,所以我们要借一出昆曲经典大戏很快地训练一批青年演员来接班。这些20多岁的年轻演员在2003年接受了“魔鬼营”式的训练。男主角练习“跪步”,两个膝盖磨出血来。女主角跑圆场,跑坏了十几双鞋子。但就是在那一年扎了很深厚的根,从2004年台北首演演到了今天。第二个原因是观众老化了。那时候一提到昆曲,都是爷爷奶奶辈看的。昆曲又被称为“困曲”,和年轻人有隔阂,我们要把年轻的观众召回戏院,以青年演员来号召青年观众。再者,《牡丹亭》是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的一出戏。爱情故事是普世的,中外年轻人都能接受。
小兰花训练照
环球时报:青春版《牡丹亭》推出20年来,给我们的年轻人带来了什么改变?海外观众对其评价如何?
白先勇:这部戏在年轻人中得到的普及比我料想的还要大。很多年轻人因为这部戏第一次接触昆曲,从此爱上了昆曲。今年3月我们在台湾演出,从高雄演到台北,观众的热情一点未减,很多观众是大学生、中学生。这次来北大演出,3天的票很快卖光。这可是一连3天、共9个小时的大戏,让现代大学生坐9个小时,是很不容易的。昆曲是以最美的形式来刻画中国人最深的感情,所以昆曲的美学吸引他们,感情打动他们。
青春版《牡丹亭》重返北大
(视频转载自中国新闻网)
青春版《牡丹亭》在中国演了两年后,2006年我们就把昆曲带到美国去,想试一试西方观众能不能接受这么好的艺术。我们先去美国加州大学四个校区连演12场,场场爆满,60%的观众是非华裔美国人。他们看完戏站起来,长达十几分钟的鼓掌声、喝彩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前西方人只了解中国的京剧,没想到在京剧诞生的前几百年出现的昆曲,竟然已经是非常成熟、精致的表演艺术,而且比他们的歌剧还要早诞生两百年。令他们大吃一惊。
青春版《牡丹亭》英文海报
环球时报:您希望通过新书《牡丹花开二十年》表达什么?
白先勇:别人常说,一提到青春版《牡丹亭》,就想到白先勇,其实我只是一个在前面摇旗呐喊的“义工大队长”,这部戏是集合了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地区、中国台湾地区文化精英共同打造的巨大的文化工程。这本书是对20年的总结,分量很重,有1.6公斤重、800多页、90多万字、200多张台前幕后的照片、80个撰稿者,包括主创人员和学者的文章。一出戏能有这么丰富的资料很少见,在昆曲史中或许是一本重要的参考书。
白先勇总策划
《牡丹花开二十年:
青春版〈牡丹亭〉与昆曲复兴》
(作家出版社2024年版)
我在文化界认识了一大批朋友,他们都是义务来帮我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号召力?因为大家内心都有一种文化使命感。在我看来,19世纪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处于劣势,西方文化更有发言权,每个中国人心中都非常想复兴辉煌的文化,我们只是刚好做出了这部戏,这也是天意垂成。
大学生有10%迷上
昆曲就够了
环球时报:为什么您认为林黛玉的原型就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古典故事中的爱情观是否会被现代年轻人认为“恋爱脑”?
白先勇:《牡丹亭》在《红楼梦》里被提及了几次,林黛玉看了《牡丹亭》的词甚至心动神摇。两个女孩都是为情而死,她们那种伤春悲秋的感性也很相似。其实,年轻人心底还是希望有一段非常浪漫、天长地久的最美爱情,也许得不到就会讲一些愤世嫉俗的话,但爱情本来就是人性的共同需要。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
(许培鸿摄影)
环球时报:您最近开通了小红书账号,目前已经有9万多粉丝了,为什么会决定走进年轻人聚集的平台?
白先勇:我很想看看年轻人对古典文化的反应,想了解他们在想什么。现在已经进入AI时代,变化一日千里,在急速变化的时代,中国古典文化让年轻人接触、喜爱,变得更加重要。中华民族文化的根要扎稳,才不会被高科技牵着鼻子走。
环球时报:近年民间有种说法,中国文化出海涌现“新三样”——网文、网剧、网络游戏,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更是让很多外国人第一次通过游戏了解《西游记》,未来昆曲是否也会与新兴文化形态相结合?
白先勇:我也了解到《黑神话·悟空》非常火。如果通过某种新的形式让《牡丹亭》火遍全世界当然很好,不过我觉得昆曲本来就是戏曲中的雅部,是一种小众艺术,我们不能期望它像热门音乐一样流行,中国大学生里有10%迷上昆曲就够了。我非常高兴像孙悟空这样的文化元素能传播到全世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黑神话·悟空》游戏海报
利用现代,
但不滥用现代
环球时报:昆曲目前是否仍面临断层的危险,未来如何更好地传承?
白先勇:我们先要固本。昆曲在上世纪衰微的时候,有识之士就在苏州成立了苏州昆剧传习所,老师傅身上有600多部戏,传到现在的大师身上就减掉一半了,再传给年轻人变成两三百部,现在当务之急是趁着师傅还教得动的时候,快点去抢救经典的折子戏,这比随便编一些新戏重要得多,如果传统都流失掉,后人不就不会演了吗。同时,我们还希望有新一批演员来接班。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员都是师出名门,他们现在也都40多岁,很成熟了,我希望他们继续传承下去。昆曲进校园也是我们非常重要的目标,近几年,我们在北大设立了昆曲课程和昆曲传承计划,在苏州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都设立了同样的课程。
白先勇昆曲美学讲座之北大场
(许培鸿摄影)
环球时报:中国有不少传统戏曲面临传承困境,您会给出怎样的建议?比如有哪些东西可以改,哪些东西不能改?
白先勇:传统为本,现在为用。我拿昆曲做例子,青春版《牡丹亭》我们打出的旗号是正统正宗正派的昆曲,昆曲有600多年历史,它有一套非常成熟严谨的程式化的美学体系,它的四功五法是不能变的。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我们很谨慎地把现代舞台美学融入到制作中。比如我们编剧时有一个大原则,只删不改,汤显祖的词太美了,谁也不能动,但在场次的调动、分配上,我们经过严密的整合,这样才会让9个小时的戏看起来不会倦怠。我们还设计了十几个花神的角色,花神翩翩起舞时非常美。我们还会引入电脑控制的舞台灯光。我们希望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
青春版《牡丹亭》中的花神
(许培鸿摄影)
环球时报:您曾表示,一些美国的大学生要上一门通识课——西方文明史,您建议中国的大学也应该编写一本《中华文明史》教材,为何这么说?
白先勇: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教书时发现,一年级的学生都要必修一本《西方文明史》。那本书非常厚,从希腊、罗马史一直讲到现代,所以他们的大学生对西方文明都有基本的了解。我们的大学生都知道莎士比亚、毕加索,但未必知道汤显祖、马远是谁,对中华文明的发展脉络也不是很清楚。现在中国青年的文化认同不够扎实,这不能全怪他们,很多东西学校里没教。如果中国的大学能集国内外优秀专家好好地写一本《中华文明史》,大学生对自己的文化至少会有个粗浅的认识。现在我们的文化认同还比较薄弱,要赶紧追回来。
本文转载自《环球时报》2024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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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送编辑:奚炜轩
审 核:刘 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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