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温情
——痛悼颜雄(上)
颜雄(笔名言恂,1937.4.18~2004.11.11)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永在的温情——文化名人忆鲁迅》
那是在我刚被闪电式免去行政职务之后,恰逢中国博物馆学会的新任理事合影留念,我习惯性地缩到后排站着。这时,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固执地把我拽到他身旁就座。这只手虽然柔弱,但我听懂了它所传递的肢体语言,感受到了它带来的温热。我60岁生日这一天,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一张用宣纸自制的贺卡。我跟送卡人接触并不多,也谈不上是朋友,在我主编一份学术刊物时,他只是一位几乎义务相助的业余校对。这张贺卡很轻,无法再轻,但作为我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它在我心中的分量却是沉甸甸的,无法再沉。我同样感受到了它所带来的温热。当我刚戴上糖尿病患者帽子的时候,又有两位远方的读者给我寄来礼物:一位跟我未谋一面的读者接连不断给我邮来他故乡出产的葛粉,说是适合老年人服用;另一位跟我仅有一面之缘的读者竟用木箱给我寄来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据说既可吃又可闻,是一种降低血糖的偏方。坦白地说,我并不相信偏方能治大病,但这两种礼物却让我坚信世上的确有一种超乎功利的真情。
1978年,中南七所高校合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
在我的同行友人中,颜雄也是一位不断给我传递温情的人。我是20世纪70年代末在号称“风景甲桂林”的阳朔结识他的。那时中南地区的一些高校合编了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请了少数外地的学者参与定稿。我记得有来自上海的钱谷融先生,来自广州的陈则光先生。我是作为北京鲁迅研究室的成员参加这次活动的。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公差。在与会代表的名册上,我看到有一位来自湖南师范大学的颜雄。颜雄这个名字之所以引起了我的兴趣,一是因为他是我的故乡人,二是因为它使我立即想起了中国古代那种虎臂熊腰、目光如炬的骁将。然而初见其人时,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高颧骨尖下巴面孔清癯的文人。我在会上跟他交谈不多,只是感到他平易谦逊,温文尔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贤者风、学者风,跟另一位喜好臧否同行的与会者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真正跟颜雄接触是在 1979年。估计是经蔡仪先生胞弟蔡健(蔡斐君)介绍,他从长沙来到北京,在李何林先生主持的鲁迅研究室进修。同一时期的进修者还有天津的张铁荣、湖北的皮远长、山西的李文儒、齐齐哈尔的于万和。因为颜雄大学毕业的时间最早,资历最深,被同修们称为“颜老大”。这批进修者后来在事业上都有大发展,比如颜雄,就先后担任了湖南师范大学的中文系主任、新闻系主任,师大出版社的总编兼社长,湖南省期刊评审委员,省出版系列高级职称评委,省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长,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中国丁玲学会副会长,等等。鲁迅研究室成立十周年时,颜雄等进修者前来祝贺,赠送了一幅木版水印的奔马,徐悲鸿作。我代表鲁研室接受这一赠品时,立即联想到他们在事业上的万马腾飞之势,将他们引以为鲁研室的骄傲。
徐悲鸿的木版水印《奔马图》
回想起来,颜雄进修期间我跟他在业务方面交流并不多,只记得他在生活方面反给予我以切实的帮助。因为同乡关系,他曾多次到我在复兴门的陋室跟我的母亲聊家常。人入老境之后最怕寂寞,用长沙方言跟我母亲聊天,是老人家最感快慰的事情。从颜雄对我母亲的态度,我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孝子,是一位有着敬老传统美德的现代人。我购买一些笨重家私的时候,颜雄也曾以他的干瘦之躯帮忙出力。我们在业务方面的合作,是在他回到湖南师大重新执教之后。
1979年初,我写了一组史料性的文章,总名为《“五四”运动在湖南》,以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颜雄得知此事,立即跟《长沙日报》《湖南师大学报》《湘潭大学学报》分头联系,并得到了《湖南师大学报》和《长沙日报》的允诺。后来这组文章由湖南省政协的《湖南文史资料》首刊,辜负了颜雄的美意。对于这组文稿,颜雄也提出过具体意见。比如我在文章中提到过一位叫彭国钧的人,在“五四”时期较为活跃。颜雄于同年 3月 24 日来信提醒我:彭国钧在“五四”之后日趋倒退,甚至在杨开慧被捕之后起过负面作用。颜雄在信中说,何键是杀害杨开慧的主凶。他曾收集何键的史料,包括何键两万余字的讲演稿。此前,我仅仅知道颜雄对鲁迅、闻一多、丁玲、张天翼有深入研究,阅此信,方知他在史学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令我佩服不已。
李允经、颜雄、卢今著的《鲁迅作品教学研究》
可能是因为我曾在中学执教14年的缘故,大约在198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的黄仁沛先生约我写一部《鲁迅作品教学研究》,但我理论根底不深,尤不擅长于作品分析,只好求助于李允经、颜雄、卢今三位友人,结果卢今写了八篇,李允经写了七篇,颜雄写了六篇,在鲁迅诞生100周年之际出版。我认为,迄今为止的同类著作当中,这本书仍是内容十分厚重的一部。可惜发行不甚理想,一直没有重印机会。在重编语文教材、用金庸小说置换《阿Q正传》的当下,这部书的再版看来就更显渺茫了。
雷白文先生设计封面的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