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裸足与大地亲吻
——托尔斯泰庄园行(下)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年9月9日-1910年11月20日)
选自陈漱渝先生怀人散文集《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 陈漱渝
诵读 西山红叶
编辑 林 枫
关于翻译,我也谈了一点粗浅的感受。我说,文化交流要靠翻译搭桥,但这是一种十分艰辛的工作;尤其是文学作品的翻译,其难度常常不可思议。因为基本含义相同的语词,在不同场合、不同地域往往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谈话”这个词,在中国就有聊天、扯淡、侃大山、摆龙门阵等不同说法,译成外文,很难体现其地方特色和独特韵味。特别是汉字往往具有多义性,既有字面意思,又有深层内涵,给外国翻译家带来了很多困难。像鲁迅杂文集中有一本最为锋利,书名叫做《二心集》,译成俄文时,或被译为《两颗心》,或被译为《两面人》,这就似是而非,违背了作者的本意。因为1930年5月7日《民国日报》刊登了一篇《文坛贰臣传——鲁迅》,攻击“鲁迅被共产党屈服”,对执政的国民政府怀有二心,鲁迅便以“二心”作为书名,公开表示对现行体制的叛逆,明确宣布他“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所以,把这个书名译为《叛逆者》,是比较符合作者原意的。将鲁迅的《三闲集》译为《三个游手好闲的人》也是误译,因为当年创造社理论家成仿吾说鲁迅“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他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 (《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 《洪水》1927年第3卷第25期)。“闲暇”一词重复三次,意在讽刺鲁迅归属于没落的封建阶级。
鲁迅杂文集《二心集》
鲁迅借三个“闲暇”反击成仿吾,指出成仿吾并没有资格代表“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是不会有这样锻炼周纳法的,他们没有学过‘刀笔’”。再比如俄国名诗人安娜·阿赫马托娃把鲁迅引用的《离骚》名句“吾将上下而求索”译为“我向上飞又向下降——朝向自己的命运”也不确切。因为鲁迅不是宿命论者,他援引这句诗是为了表达他在不倦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的执着精神。我不是翻译家,所表达的只不过是一个普通读者的感受。会议期间参观了托尔斯泰故居,内有藏书室、书房、卧室、餐厅、过厅。书房中摆着一张有围栏的大书桌,文具很简陋,书架上有一部老子的《道德经》,汉英对照,美国芝加哥出版。我似乎看到这位白须老翁在昏暗的烛光下潜心写作,往往为一字一句而反复推敲。我似乎听到这位老人在嘟囔:“我不明白怎么能没有多次修改就写作。我几乎从未重读自己已经刊印的作品,因为一旦重新读到某一页,我就会觉得必须修改——这才是我要说的话……”我还似乎听到他在感慨:“如果还年轻,我一定要去中国。”因为他熟悉中国的经典,其中受老子的影响最为巨大。
我有腰椎尖盘突出的宿疾,参观完故居已觉双腿铸铅般发沉,但仍然坚持去托尔斯泰的墓地凭吊。墓地在一片密林深处。离墓地数百米已有禁止喧哗的牌示。我从没有见过如此静谧的地方,也从没见过如此简陋的名人坟茔:既没有雕像,也没有墓碑,一代文化宗师就长眠在一个棺木形的土堆里。土堆上覆盖的是青草,周边是凭吊者插上的松枝和白花。这时我想起了一幅托尔斯泰的油画肖像,画面上的托翁长髯飘飘,白衣,黑裤,双手插进皮带里,一双裸足与大地亲吻。他口袋里有一本书,我不知道是不是《圣经》。他似乎在告诫那些热衷于侵略扩张的人:“你忏悔吧!”托尔斯泰墓地
我还想起了托尔斯泰《人生论》中的一段话:“人死了,但他对世界的态度继续影响着人们,甚至不是与他活着的时候一样,而是比他活着的时候强烈许多倍。这种影响随着理性和爱的增多而加倍,就像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它永远不会死亡,也不会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