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动》
[...] 昏暗而逼仄的值班室里并无旁人，惟有熟悉的朽木味道向我涌来。我闪身进入，反手掩上门，借着手机照明打开了墙壁上的顶灯开关。扫视一周，办公桌上的纸笔和工作簿、书架间的书籍和资料夹、书架底部柜门里的樟木箱子，一切陈设相比上次到访时似乎都没有变化。紧接着，我将耳朵贴到屋子另一侧的门上，听出展厅里如无意外也是空无一人；又轻轻拽了拽把手，发现门已经锁住了。
“都下班离开了么......”直到这时，我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下，不由得长长吐了口气。之前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韩老头和安保，设想了不少暗度陈仓、浑水摸鱼之类的方案，最后虽然一个也没用上，但心中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我首先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屋内，找找看之前曾令自己感觉古怪、但随即便被忘到了脑后的到底是哪样物事。沿着逆时针方向一路搜到书桌底下，我眼神一凝，右手将那只明显短了些许的桌腿微微掀开，然后探出左手，小心翼翼地从下面抽出了一本古书，心中暗喜道：“就是它了。”
这本书的品相虽然和“保存完好”扯不上什么关系，不过比起我手中的《明人秘事丛考》和空白古书来还是能强上不少。没有失去封皮，从那一团腌臜油腻的乌光中隐约能见出它原本的蓝青色；暗黄的书签之上，“南华天机直指”六个墨字尚算对比鲜明，我于书法虽没有多深的了解，却莫名能从中感受到某种玄妙莫测的、似可称之为“笔意”的东西。哗啦啦一翻到底，内页薄而脆，但没有明显的蠹蚀、霉变和残损痕迹；上面的字体与题签类似，灵动飘逸，疏密错落，显示着这本书手抄本的身份。书中的内容一眼扫过去便觉晦涩，似乎充斥着道教哲学与神秘学的术语；我稍微留意了一下前面几页，没能找到署名。
我腹中嘀咕：“如此不寻常的东西，居然就被韩老头拿来垫桌脚么......也不知他是真的看不懂其中奥秘，还是恰恰相反，是在以这种极端到堪称亵渎的方式‘守护’它不为人发现。”时间宝贵，对于韩老头和古书的故事我暂时是没兴趣推想了，也不细看书中内容——回去交给活字典小姐就好，直接收进背包，然后转过身调查樟木箱子的情况。
“吱吖”一声推开门，一路小跑的我微喘着气跨进房间。按灭时钟数字刚好跳到六点半的手机，我抬起头，看到向晚依正襟危坐在靠窗的小桌子前，也正抬头朝我的方向望来。她一手握笔，一手轻按在身前翻开的笔记本间，桌上还散落着足足十几个或摊着或扣着的小本子，再加上扔在一旁充着电的手机，将本就局促的桌面堆得不胜凌乱。我扭头旁顾，殷风雷不知什么时候横躺到了床上，脸色煞白，双眼紧闭，不过从胸口缓慢而均匀的起伏来看应该并无大碍，先前的火圈自然已经撤去。
“......不算慢。还顺利么？”见我走到近前，向晚依舒展了一下微皱的眉头，放下笔轻声道。
“顺利得很~从头到尾没碰上一个人。符咒泡水加搅碎，已经毁得不能再毁了，还搞到一本古书和一个工作簿。”我笑着拍了拍腰间悬挂的空桶，将它解下放到一边，忽而对向晚依的笔记内容生起几丝好奇；见她并无反对的意思，便用伸出的手从桌上随意拿起一个摊开的小本子。
这两页上手绘着许多方方圆圆的图形，像是某种风水阵型的局部，其间还以清秀的蝇头小字夹注着各种复杂的干支和五行记号，以我那基本为零的神秘学知识储备自然是看不懂的。随手翻过几页，密密麻麻地大都是同类的记录，可正当准备将本子放回原位时，我的目光却停在了面前的一页草稿上。——是的，一页“草稿”，准确来说应该是一首诗的草稿，至少它分行的结构与大片的留白是这么告诉我的。长短参差的十几行小字上勾画着不少增删涂改的痕迹，我微眯起眼睛，辨识着目前的最新版本：
平静安详地睡着，忽然自梦的裂隙里跌落 夜浸入重衣，比紧缠的梦更重 ......
莫扰了我！我安卧在黑夜的腹和背 可虚无中的雨从何满流肆溢？ ......
读着读着，我口中不觉喃喃念出了声：
屋顶上，十字架剑指天空 受难的玫瑰被钉成供人耻笑的符号 ——在这符号里，不止黑夜是孤独的......
我只觉手里一空，本子已是被站起身的向晚依一把夺了过去。她俏脸绯红，几乎是慌不迭地将之揣到了身上，旋即一挥衣袖，桌面上那堆散乱的笔记本纷纷颤动起来，下一秒便不见了踪影。
“......毕竟成习惯了，这一年来也有在写些东西。诗从前写得不多，有些我还......不完全满意。”向晚依落回椅子中，将头偏到一旁嗫嚅道，根本不敢抬眼看我。
我的双手一时不知要搁到何处，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那个，不好意思......无意中翻到的，一不小心就多看了两眼。“将手挨在头上挠了挠，继续道：“我觉得写得......很好啊！虽然我是门外汉看不太懂，但意象和修辞都很有诗的感觉......那啥......不如等你改到满意之后给我讲讲最终成品怎么样？也好让我辈凡人领略一下天才文学少女的天才之处不是？”
“......好。“
半晌的默然之后，向晚依嘴唇微动，轻轻吐出这样一个字，旋即转回了头，仿佛想要抹掉它存在过的痕迹那般飞速斥道：“话说你不是找到了新线索吗？现在不拿出来留着等过年吗？”眉宇间虽已合乎时宜地换上了冷厉之色，脸颊的余红却犹未褪尽。
我干笑一声，赶紧顺坡下驴地应声，从包里抽出那本《南华天机直指》，俯首帖耳地递到向晚依手中，随后搬来墙角的方凳坐到她身畔。接过书的同时，向晚依脸上明显流露出某种厌恶的情绪，但才一翻开双眸便是一亮，用食指轻点在书页间，边往下划，边低声断着句：
......余观夫《南华》之为教也，言虽曼衍，而莫不本乎一。一也者，真名至崇，未可轻称，以无相为体，无滞为功，理无不知，事无不能，立先天之太极，肇群有之根宗......
我盯着书页，目光跟随着向晚依的手指一起移动，脑袋不知不觉间离她越凑越近。适才的那一句“好”声犹在耳，鼻端不时飘进的洗发水香气逐渐将古书散发的旧纸味道掩盖而去，令得我心中不禁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直到额角一凉，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轻靠在了向晚依头上；发丝传来的触感光滑而微带弹性，鼻间除却发香袅袅，似乎更掺进了一丝女孩身体原本的气息。我登觉脸烧心跳，赶忙定定神，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书页——幸好专注读书的女孩似乎并未有所觉察。
是故小大一，内外一，天地一，古今一，经故云：“通于一，万事毕”......
序言读竟，向晚依的眉头逐渐蹙起，手上随之越翻越快，我的眼睛很快便跟不上了：
天地卑者，其义甚深......复以坎离相宅......真铅入月窟......炁化由我......
草草翻完一遍，她将书合起置在桌上，转头对我说道：
“首先，我可以断定这本书属于无相道，它上面‘那个东西’的气息你进门时我就有所感知，更是将‘无相’设定成所谓‘一’最本质的特征；再加上一本明代的书品相如此良好，又和符咒共同出现在韩老头屋内，可见虽然它没有存放在箱子中，但极可能是当年和符咒一起从博物馆出土的。”
“内容的话，表面上看如书名所言，是对《南华真经》也就是《庄子》学说的梳理阐释，应为一本哲学著作，用‘一’来总括它的要旨，进而分解为‘天地卑’和‘无古今’两个主要命题，构成上下两卷；但实际上，除了序言中有些大而化之的哲学讨论外，上下两卷完全由各种道教精神和肉体修炼的隐语构成，这种修炼应该才是它真正的主题。”
“至于这些隐语的具体所指，分析起来会相当困难，因为通常来说，同一个词在不同道派那里的意义可能大相径庭，而无相道方面几乎没有能参考的资料。能否解读的关键......恐怕就在于我们手中的U盘了。当然，我也可以先试试看，不过不要抱太大期望。”
“既然这样，那就先不麻烦你了，等回家看到U盘里面的信息也不迟。况且这本书上有‘那个东西’的气息，带在身边恐怕于你有害。”我也不待向晚依答话，拿起古书装回包里，转手又掏出了韩老头那本砖头一样的老式工作簿，与她分别持着左右两边一同翻阅起来。[...]
欲知前情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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